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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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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次从正道街走过,费远钟几乎就没抬头望过一眼,那些血色地毯会将人们引向何方,他并不清楚。可今天许三却要在那条街上的天字酒楼请他吃饭了。天字酒楼在巴州市是属于顶级高档的酒楼,尽管许三是摆排场的人,但他单独请费远钟或者费远钟一家,决不会到那么好的地方去。他当然还请了别的人。费远钟问是些什么人,许三说:"现在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都是朋友,你去了就认识了。"下午放学后,费远钟去食堂给楚梅和小含各打了一份饭,一份送教学楼大厅,一份送家里,然后从南校门出去了。

说是高档,可在费远钟眼里,也并不怎么样,不过就铺了地毯,多摆了几盆花,进去后有一股暧昧的香气。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一点也不亲切。凡是不亲切的事物,就入不了他的心。许三说在桂花厅,桂花厅在三楼,一个着大红旗袍的女子把他领到门口,费远钟扭开门一看,没有许三,只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神情忠厚、肤色跟土地的颜色差不多的陌生人,费远钟以为自己走错了,正要把头缩回,陌生人却身子一弹迎了过来,微笑着问:"你是费老师吧?"费远钟说我叫费远钟。陌生人紧紧地抓住费远钟的手,不停地摇,连声说:"费老师好,费老师好。"他的手也呈深褐色,却软得像熟柿子,费远钟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带一丝惊慌地把手抽了回来。但既然这人知道他,肯定也是许三请的客人了,便跟着他进去落了座。费远钟说:"许三不是说他已经到了吗?"陌生人说:"他刚来这里坐下,报社就有急事找他,他去处理了就来。"费远钟心想,等许三去报社处理了急事才来,我就该上课了。他问陌生人:"请问贵姓?"看陌生人的样子,很像从许三老家来的。

陌生人却没回答费远钟的话,摸出一包烟来给费远钟散。是软"中华"。他看上去像个老农民,可他抽这么贵的烟,关键是他发烟的动作有一种特别从容、特别斯文的气象。他亲自给费远钟把烟点上,费远钟第一口烟还没吐出来,许三的电话就来了。许三的电话是打给陌生人的,问费远钟是否到了,陌生人说费老师已经跟我坐在一块儿了,然后把手机递给费远钟。许三万分惋惜地大声喊:"远钟,兄弟呢,我来不了啦!"费远钟说你不来怎么行啊,你不来我们也就走了算了。许三说:"走啥呀走,菜是订好了的,你们把它吃掉就是,多吃些,帮我也吃点。本来我请了四五个人,结果那几个家伙都有事,就只有你跟老洪两个,老洪是个有意思的人,你们好好聊聊。"

费远钟接电话的时候,陌生人已去了门外,让服务生上菜。费远钟挂了电话,虾呀蟹的都上来了。服务生开茅台酒的时候,陌生人将一钵龟汤转到自己面前,把龟头用筷子拈断,放到了费远钟碗里。费远钟想,这怎么成呢,虽然许三有数不清的朋友,但自己跟许三既是老乡,又是同学,许三不能来,这里的主人就应该是他了,怎么能让客人为自己夹菜,而且是把最好的部分给自己。在巴州人看来,吃动物头部代表的是事业发达。费远钟想当主人,可看那架势,陌生人根本就不打算让他当主人,他把龟头夹给了费远钟,又立即吩咐服务生,让换大些的酒杯来。费远钟说:"不行不行,我是不能喝酒的。"陌生人说没事费老师,这酒是甜香型,不上头。

费远钟觉得这人肯定不是许三的家乡人了。费远钟说我真不能喝酒,再不上头,像这种小杯子,两三杯我也就够了。陌生人说:"要不这样,费老师不喝白酒,喝红酒好吗?小妹儿,拿瓶红酒来。"费远钟急忙阻拦,茅台都已经打开了,又不可能退货,再换红酒来,不是浪费么。再是许三给钱,也不能浪费。陌生人见状,笑着说:"好好好,我们就喝这个。"服务生往两个杯子里掺了酒,退到墙角,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陌生人说:"小妹儿,你自己出去玩就是,这里需要我们再叫你。"服务生说不行啊,我们必须站在这里为客人服务。陌生人脸一沉:"有啥不行的,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服务生是个不上二十岁的小姑娘,红了脸,左右为难地走出门,将门闭上了。

费远钟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服务生。他妻子楚梅也曾在外面打工多年,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在超市当收银员,可从根本上说来,那与伺候人的活又有多少区别呢。他有些后悔,觉得不该留下来吃这顿饭。

可既然留下来了,就得应付。许三不是叫他老洪吗,费远钟说:"老洪,请问在哪里高就?"

老洪却端上酒杯,站起身说:"费老师,久闻大名,我先敬你一杯!"

费远钟也只好端上酒杯站起来。两人碰了杯,老洪脖子一仰,一杯酒咕嘟一声吞了下去。费远钟酒量有限,尤其不能喝急酒,可头回跟人家见面,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不干杯说不过去,也将杯子清了。老洪却没有坐下去,将两人的杯子掺满后,说:"费老师,你是许记者的朋友,我也是许记者的朋友,那么我们俩也就是朋友,--为朋友干杯!"喉咙咕嘟一声响,杯空了。费远钟觉得这么喝下去还了得,可人家是为朋友干杯,你不想跟人家做朋友吗?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结交的所谓朋友,一点也算不了数,可现在不是你的事,是人家的事,你不干杯,难道是看不上人家吗?他又喝了。

谁知老洪还没坐下去,又倒了第三杯酒!费远钟说:"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老洪说:"这一杯喝了,我们就慢慢来,人家说见面三杯酒,我们有许记者在那里,虽是第一次见面,事实上已经是老朋友了,老朋友还不该连饮三杯?"费远钟这时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他觉得自己是在被这个表面忠厚的人牵着鼻子走。老洪把酒掺好,说:"费老师,我听许记者说,你是好人,今天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这天底下,什么人都好找,就是好人不好找。如果允许我骄傲一次,那么我告诉费老师,我也是好人,--为好人干杯!"这一次,老洪喉咙里那咕嘟的响声还没发出来,费远钟就把酒吞了下去。

他好像带着隐隐的怒气,心想我把这杯酒干了,看你还能编排出什么喝酒的理由!

老洪已坐了下去,掏烟给费远钟,但这回不是发散烟,而是把一整包中华烟扔了过去。费远钟急忙将烟扔回给了老洪。不管这烟是谁的,由老洪给他,都让费远钟有一种被控制的感觉。

老洪也没坚持,从打开的那盒里抽一支递给费远钟,并再一次给他点上。费远钟抽了两口,酒劲儿就上来了。他的脸好像膨胀起来了,整个身体都膨胀起来了,悠悠地往上飘。

他说:"请问老洪在哪里高就?"

老洪把烟头对着烟缸弹,刚点上,烟灰还没出来,而他像不弹下一点烟灰,就不甘心似的。他的脸那么黑,那么粗糙,指头却很纤细,有一种女性修长的媚态。费远钟看着那只手,心想如果倒回去几十年,他的手被胡珂发现了,一定会说他有练琴的"条件"。想到这里,费远钟皱了一下眉头。

儿子不能去俄罗斯比赛,是因为他给不出钱,可他故意让儿子选择,最终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他分明知道儿子怕于见世面,却故意强调什么"国际"、什么"大赛",目的不就是为了把儿子吓住,让他决定不去的吗?"如果我有钱,"这些天来,他老是在想,"我就不会用国际大赛去吓他,我还要告诉儿子,你去见识一下,至于拿到什么名次,爹妈根本就不要求你,这样,儿子没有压力,他怎么会不愿意去呢?有哪家的小孩子不愿意多走几个地方呢?平时,儿子就在抱怨自己的爹妈不像别人的爹妈那样在假期带孩子出去走走,这次不是在国内走,而是出国,他怎么又不向往呢?退一步说,儿子真的不愿意去,如果我有钱,我就会强迫他去,他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是必须强迫的,小小年纪就去参加国际大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儿子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怎么能由着他,说不去就不去呢!"由此他想到了伍明西,如果伍明西的女儿有这种机会,那会怎么样?那是不需要去猜测的,伍明西有钱啊,伍明西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身上随时带着三部手机,像个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他还想到了朱莹、文显慧和自己守大门的妻子,甚至想到了杨朴的女儿京京接他电话时表现出的那种冷漠,还有领导对他的怀疑和打算撤换他的想法......

老洪还在弹烟灰。别看他手指纤细,却有力,真像弹琴的手,他不仅把刚刚形成的几片烟灰弹下去了,还把未燃的烟丝弹出来了。手里的烟熄灭掉之后,他重新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回答费远钟的问题:"我跟费老师一样,也是个教书匠。"

这时候,费远钟心里无端地紧张了一下,像毫无准备的时候,脸上突然飘来一滴水。

"洪老师在哪里教书?"

老洪又吸了一口烟,吸得很重,腊黄色的烟雾蜜蜂似的倾巢而出。"对河,德门中学。"

费远钟的脊骨往下沉了沉:"你该不是大名鼎鼎的洪强主任吧?"

"什么大名鼎鼎啦,你们张成林才是大名鼎鼎。"

言毕,洪强递给费远钟一张名片。

费远钟接过名片,烟雾却梗在喉咙里,老半天出不来,喉咙发痒,咳了好几声嗽。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所谓的朋友聚会,是许三和洪强合谋导演出的阴谋,是专门为他设置的陷阱。根本就不是许三请客,而是洪强请客!许三不来,是故意的,并非报社有什么鬼急事。而在这时节,他作为火箭班的班主任,怎么能够单独与外校领导见面?何况是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

很显然,洪强花重金请他,是有意图的。

洪强当然有意图。许三出差回来后,当天晚上就请了德门中学的领导吃饭。因为妻子刘庆瑶在德门中学,每隔一断时间,许三都要请德门中学的领导吃饭,这样,妻子在德门中学总是受到比别人更多的照顾,特别的照顾倒说不上,偶尔的迟到早退,领导不予追究,这就足够了。那天,许三在席桌上当仁不让地成为主角,把他讲给费远钟和楚梅的那些见闻,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一通。之后,不知是谁开了头,说到了《巴州教育导报》郝记者写的那几篇报道,许三傍着洪强坐,他叹息了一声:"唉,我估计这件事对我同学肯定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洪强很经意:"你同学?关你同学什么事?"许三小声说:"怎么不关我同学的事,他是锦华中学火箭班的班主任啦!"洪强紧紧地握住他面前的酒杯,都快把酒杯捏碎了。为了弄到锦华中学尖子生的家庭电话或住址,他想了很多办法,但收效甚微,毕竟,一个在北城,一个在南城,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彼此认识的很少,如果......他那么捏了一阵杯子,拍了拍许三的肩膀,说:"许记者,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

他们去了大厅,站在一个角落里。当洪强把事情说了,许三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肯定不行!你不了解我这个同学,说句公道话,他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我平时经常嘲笑他的正直,但心里是佩服他的。"

洪强想了想,说:"先试试好吗?管他行不行,先试一试。"

许三说:"我看试的必要也没有。"

洪强说:"许记者,你是大记者了,你搞的许多新闻,不也是试出来的嘛;这天底下,哪怕所有的必要性都丧失了,试的必要性是不能丧失的,试都不试,社会就不发展了。再说我刚才也把道理讲得很清楚,做这件事,一点也不损坏他的正直。"

洪强的口气中有种不容商量的硬骨。

许三对妻子是一个特别富有责任心的人,他怕自己坚持下去,长时间以来建立起的良好关系,就会遭到破坏,妻子在学校,也不会过得那么自在了,于是他说:"既然这样,那就试试看吧。"

"这就对了!"洪强重重地拍了一下许三的肩膀,"许记者,你给你同学--姓费?费远钟老师?其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你佩服他,我也佩服他,他教书有一套!只要他坐镇高三,高考时最拔尖的语文成绩就是锦华中学的。好,你先给费老师透个风,就说抽个时间由我请他吃饭,你观察一下他的态度。"

许三犹豫了抽半支烟的功夫,才说:"好,这个话我可以带。"

但是,他那天到费远钟家里去,一直没把这个话说出来。最深的原因不是扯闲话耽误了时间,而是不好出口。跟费远钟分别后,他立即给洪强去电话,老实承认自己不敢说。洪强在那边笑,说你许记者也这么胆小,倒让我长见识了。随后,两人合谋了今天的这场聚会......

费远钟再也坐不住了,说:"洪主任,酒喝好了吧?"

洪强说我喝好了,你还没喝好,我再陪你喝几杯。

紧接着,他没给费远钟接话的机会,立即把他今天请费远钟的意图,针针见血地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