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磨尖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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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2)

许三粗暴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就是制造!不过你得承认,在感动沙漠化的时代,制造那么一点出来,也大大小小算个贡献。"

费远钟再次激动起来:"可是你们问过郑胜没有?他被感动了吗?你们这样搞,好像是在关心他,帮助他,其实是在把他往绝路上逼,你们以关心人帮助人的名义,把一个人彻底毁掉!他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

许三把两条腿跷上来,绞在一起,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很不屑地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远钟啊,你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何必担心人家的稀饭是不是烫嘴巴?你以为这就叫高尚吗?"

费远钟正不知怎么回答,楚梅在外面敲门了,大声喊:"远钟,你今天不上晚自习啊?"

只剩几分钟了。费远钟立即站起身。

许三很诧异地把腿放到地板上,说:"你又要去上课?"

费远钟没回话,去到客厅里,将挂在衣钩上的外套穿上了。

许三很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闲话,把正事也耽搁了。

他和费远钟一起下了楼。

快到底楼时,费远钟悄声问:"许三,你能不能告诉我,郑胜的那张图片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

许三淡然地说:"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搞什么新闻?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我也说不清。"

晚上高三教师又开会,但不是动员会,而是关于推荐保送生的事。这并不关教师什么事,只是给大家通通气。保送是有条件的,文件上说得明明白白,根据规定,共有省级优秀生等八类学生可获保送资格。学校是否有保送生,当然也是考量教育成果的标准之一,但各地市州教委以及各个学校,心里都很清楚,因为保送生而获得的那个"标准",远远低于学生通过高考而升入一流大学的影响力,比如同是北京大学,是通过保送进去的,还是通过参加高考进去的,社会上就有不同的评判。因此,在保送制度刚推出的几年,大家都是很积极的,以自己学校有保送生而感到光荣,但他们很快发现,民众并不怎么信任保送生,他们会怀疑:那是某某领导的儿子吧?那是某某富豪的女儿吧?他们什么也不相信,只相信分数,学校出了过硬的分数,他们才会把孩子送来。如此,大家对推荐保送生都很淡然甚至消极。巴州市还制定了一套严密的拒绝保送的措施,对那些有可能考入一流名校的尖子生,特别是那些有可能考上省状元的尖子生,都竭尽全力不让他们符合保送条件,比如郑胜和于文帆,他们在高二的时候都有机会获得省级优秀学生称号,而锦华中学和德门根本就不为他们申报。

这段时间,张成林分外关心保送生的事。今年锦华中学没有学生符合保送条件,张成林还关心什么呢?--他关心的是德门中学的于文帆。

于文帆虽不是省级优秀学生,但她还有一个身份。按照规定,获奥赛全国决赛三等奖(含)以上、省赛区一等奖的,也在保送之列,于文帆不是拿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省赛区一等奖吗?但上次开会,教委主任在会上没提,看来教委主任也不想将于文帆白白保送出去,因为德门中学也罢,他也罢,都已经把冲击省状元的任务交给于文帆了。张成林想,开会那天,洪强很礼貌地跟他和冉校长握手,是不是怕他们捅漏子?其实这又何必呢,具体推不推荐保送,主动权完全在各个学校。

洪强恐怕做梦也没料到的是,张成林也不希望德门中学把于文帆保送出去。

张成林有张成林的想法......

开高三教师会的两天之后,张成林终于得到确切消息:德门中学的确没有推荐于文帆;据说某些高校发函到德门中学,希望于文帆免考进入他们学校,也被德门中学一口回绝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张成林暗自希望的事,可消息传来,他却异常的不能平静。

如果德门中学把于文帆推荐出去了,所有的烽烟将会消散,既然没有,张成林就感觉到了沉重的负荷,他曾经当着冉校长、也当着教师发过誓:"今年,要把状元整到我们学校来!"郑胜走了,锦华中学再没有一个状元的苗子(根据郑胜目前的状况,他不可能考状元了--可谁又说得清呢!想到郑胜去了德门中学,张成林凸出的胸骨就会不自觉地挺几下),那么,全部可能性都落到于文帆身上去了。往届考省状元的学生,从各科均衡能力考察,还比不上于文帆。

这就是说,战斗还没打响,德门中学就奏响了得胜令!德门中学本是这块地盘上的老大,提前奏得胜令,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一回,因为有了于文帆,它真就有了"大树底下寸草不生"的气概,如果德门中学有那么多教室,在巴州城区就可以形成生源垄断。上年秋季开学的时候,去汉垣中学报名的学生把街压断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让人震撼,但汉垣中学毕竟远,眼不见为净,要是德门中学也如此,它就在眼皮底下,你想不看都不行。在这种强势威逼之下,其他学校必定生源惨淡,尤其是锦华中学!因为,"郑胜事件"已让锦华中学的声誉狠狠地打了折扣,真到那时候,哪怕你把教职员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德门中学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也只能顶屁用!

张成林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锦华中学的一员,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员,为了这个集体的利益,该他豁出去的时候,就得豁出去。最近一段时间,冉校长在一些事情上驳了他,让张成林心里有了些疙瘩,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为集体效力的积极性。在张成林那里,先有集体,然后才有个人,这是他做人的规矩。

除了特别关心保送生的事,他还特别关心如何保护好自己学校尖子生的事。到了这时节,各个学校都拉响了警报,提醒人们: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那些掐尖儿的猎手,已尾随而至!警报是无声的,但风声鹤唳的气氛,人人都能感觉到。张成林需要的,就是让学校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这种气氛。他深知,他养了一塘鱼,他把龙眼扎住了,鱼不可能从龙眼里流走,但是,池塘那么大,说不准哪个地方会漏出一个窟窿,出现一条暗道,这条暗道连向另一个池塘,他塘里的鱼,很可能通过暗道流到别人的塘里去--战小川不是就已经流走了吗!每每想到这一点,张成林就会慨叹:"我好像是把什么都掌握了,其实,望着满满荡荡浑浊的水,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成了瞎子。"他只能像冉校长那样,一天数次往高三办公室跑。冉校长每次来,都重复他那句话:尖子生比你家的存折还重要。张成林却把话说得更直接,更狠:"别的缺口我堵不住,但谁要是去做奸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

当然,家长会也是要开的,而且开得很频繁。每次家长会,冉校长和张成林都会搬出一个事例:三年前,有个叫戴玉清的女生,是锦华中学非常突出的尖子生,后来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大学,高考前一个月,巴人中学和仁贵中学都找到了她父母,想以十分优厚的条件把她掐掉,可她父母坚决不同意,她父母就一句话:"我女儿是锦华中学培养的!"

51

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了,不管是领导还是教职工,都没有人再议论郑胜的那件事,费远钟终于解脱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好几天没关心过儿子的学习,也没关心过儿子练琴了。

这天,他晚上六点钟回到家里,感到特别的饿,换了鞋就去推厨房的门。楚梅正爆炒猪肝,快速地翻动铁铲,铁锅尖叫着,好像在抱怨楚梅铲子下得太快太狠,把它戳痛了。费远钟正准备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饭,楚梅叫住了他,说:"胡老师刚才打了个电话来。"

"什么事?"

楚梅关了火,将猪肝铲进盘子里,往锅里加了半瓢水,锅烧得发红,那半瓢水差不多加进去的时候就变成了开水;因为儿子还没回来,楚梅在锅里放了个蒸格,将炒好的菜煨在蒸格上,解下围裙,进了客厅,才对费远钟说:"今年八月份,俄罗斯有个国际少儿手风琴大赛。"

"哪里?俄罗斯?"

楚梅说是,胡老师说,俄罗斯是手风琴的摇篮,胡老师说在......反正是什么战争年代,有一些俄罗斯人流浪到了中国,他们啥都可以不带,手风琴却必须带上。

楚梅结结巴巴地啰嗦着,费远钟打断了她:"未必想去俄罗斯就去俄罗斯?"

"胡老师说,他手里有一个名额,他想推荐小含去。"

"钱呢,胡老师说没说钱?"

"没说具体数字,只说自费。"

"走那么远,不要个万把块钱怎么行。"费远钟咕咙了一声。

楚梅吓得跺了一下脚:"那么多?--幸亏我没马上答应,我说你下班后给他打电话。胡老师说,如果决定去,就把小含的户口簿尽快给他,他再交给上面,统一办理出国手续。"

费远钟很不想打这样的电话,但这种事搁在心里总不好受,何况人家还等着。于是他给胡珂把电话拨过去了,以格外惋惜的口气说:"胡老师呀,今年八月份费小含走不成呢。"

胡老师咦了两声,听上去他很想问问究竟有什么事比参加国际大赛更加重要,他可是权衡来权衡去,才让费小含在他心里浮出水面的,他现在不仅家里有学生,艺术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多数学生的家长都常常请他吃饭,还给他送礼,可胡老师看重的不是这些,他看重的是一个学生的当下水平和发展潜质,正因为这样他才选中了费小含,没想到当家长的却用一句"走不成"就推掉了。他很想问,但他没问,他咦那两声,就是希望费远钟自己把理由说出来,费远钟不说,他也就不好问了。他说:"那好,那好。"

儿子还没回家,楚梅由气恼变成了焦虑,她又站到窗口去了。此前她已站到窗口望了好多次。

十多分钟后,小含终于回来了。"怎么回事?"楚梅问。

"扫地。"小含回答。他撒了谎。他没有扫地,而是在路上跟同学扇卡,谁一巴掌扇股风过去,让卡从背面翻到了正面,谁就把那张卡赢到手。

小含镇定地回答了母亲,可同时他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父亲正盯住他的眼睛。幸亏门口比较黑,小含的鞋子也没换下来,因此他有理由把头低下去,腰弯下去,不去跟父亲的目光对视。他解鞋带的时候,突然想:万一他们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呢?他把鞋带解得很慢,装着拴成了死疙瘩的样子,老半天才解开。那时候,他母亲已把饭菜端上了桌。他进了趟卫生间,洗过手,很知趣也很规矩地坐到餐桌上去了。

"小含。"费远钟突然叫了一声。

小含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在桌上,用鼻音说:"嗯。"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小含把筷子齐整齐,"......什么事嘛。"

"胡老师打电话来,让你今年八月份去俄罗斯参加国际手风琴大赛,你去吗?"

楚梅奇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心想不是都已经回绝了吗,还问他干嘛?

--原来是这事。可这事带给小含的压力,并不比被父母知道他撒了谎更轻。

他把嘴噘了起来,嘟嚷道:"我不去。"

费远钟说:"那可是国际大赛哟。"

正是国际大赛这个词把小含吓住了,去惠春园表演,去胡老师办的学校表演,还有胡老师让他准备的专场音乐会,已经让他背负了沉重的甲壳,听到国际大赛几个字,他饭都不想吃了。

费远钟又说:"出国哟,去俄罗斯哟!"

小含说:"那又怎么样嘛。"

这时候,费远钟的心里轻松些了。回绝胡珂之后,他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想那件事情,小小年纪就出一趟国呀,对一个人的成长肯定是有好处的,何况是去手风琴的摇篮地参加大赛,即便比得相当失败,去见见世面也总是好的,见了这样的世面,今后遇到小场合,他就再不会怯场了。胡老师不是说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吗?可"大有作为"也不是白得来的,而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这次不让他去参加比赛,是不是就将他"大有作为"的路掐断了呢?......费远钟的心里相当难受。他觉得要回绝也不应该让他回绝,应该由儿子自己回绝。

现在儿子回绝了,所以他也轻松了。

但他又说:"小含,只要你有那个志向,只要你愿意去,爸爸妈妈再艰难,也支持你。去一趟是要花很多钱的,来往的飞机票、那边的食宿费、参赛费,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费用,贵得死人!刚才你妈妈问我,我说要上万,仔细一算,估计一万块还拿不下来。--你去吗?"

他盯住儿子。

小含皱着眉头,细声说:"我不想去。"

费远钟这才彻底轻松了,他说:"那就不怪当爹妈的哪。"

他突然间显得活跃了许多,吃饭时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话就停住了。

他的心里装着一副跷跷板,这头翘起来,那头又沉了下去。

他想:我的儿子到底是个缺乏志向的人啊!

饭后,楚梅清理餐桌的时候,费远钟问小含:"最近学习怎么样?"

小含说:"可以。"

"可以是什么意思?说具体些!考试过没有?得了多少分?"

费远钟正为儿子的前途焦虑,说话的时候气冲冲的,但小含没像往天那样噘嘴,也没皱眉头。父母没逼他去俄罗斯--这是父母第一次没有逼他,这让他快乐,让他感激父母,别说父亲只是气冲冲地问他话,就是扇他耳光,他也甘愿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