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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远钟侧过头,从上到下地看了郑胜几眼。
"费老师,我爸爸病了,我没有骗人......"
郑胜看懂了他的心思,让费远钟很恼火,他把声音提高了:"你究竟是住在哪里的?你爸爸妈妈究竟干什么工作?班上的所有学生,我都清楚地掌握着他们的情况,唯独你让我摸不透,连家里电话也不留一个!你在这学校读几年书了,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说得清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也没见过你的父母。以前《巴州教育导报》介绍你的那篇文章,写到你家庭的时候,也只'家境贫寒'一句话,证明你也没把情况告诉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希望郑胜现在就告诉他,可是郑胜低头不语,腮帮还蠕动着,明显有很深的抵触,这使费远钟的火气更大了些,他说:"不过以前还好说,以前你很优秀,一肥遮百瘦,大家都看着你乖,可现在不同了,你自己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说你没骗人,我怎么知道你没骗人?"
郑胜抽搐了一下,没回话。
费远钟又看了他几眼,语调和缓下来:"身上为什么弄成这样?"
往学校跑的路上,郑胜跌了一跤,膝盖和手肘扑了干霜,现在霜融化了,露出几团湿痕。
郑胜说:"我摔跤了。"
"摔跤怎么摔得肩膀也湿了?"
郑胜又不说话了。
费远钟把旁边一张椅子拉过来,"你坐下。"
郑胜坐下了,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那团湿印上,脸青格格的,一绺湿漉漉的头发搭住前额。可能是因为办公室相对暖和的缘故,他头发里冒着青烟。
费远钟站起身,把自己杯子里头天的陈茶倒掉,去墙角接了杯刚烧开的纯净水,又兑了一些凉的进去,递给郑胜,"喝下去!"他以严厉的口气说。
郑胜接过杯子,手颤抖起来。
他应该喝碗姜汤,费远钟想,没有姜汤,加点红糖也好。但这里没有姜汤,也没有红糖。
"喝吧,"费远钟催促,"都喝光,让身上暖一暖,要不然,你爸爸病了,你也要跟着生病。"
他说这句话是想表明:我相信你爸爸真的生病了。
郑胜仰着脖子,把那杯水全都灌进了胃里。
费远钟又坐下了,把椅子调整了个方向,跟郑胜面对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然,你最近有好转,我承认,但毕竟还不是以前的郑胜哪!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对此,郑胜无法回答。他自己也闹不清。
"你想没想过,"费远钟说,"你那样做,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我们先不谈别人,只谈你自己,你是个人才呀郑胜同学!你知道吗,我们不仅想让你上国内一流大学,还想你考个状元!大家都在指望你,除了我,冉校长对你也非常关心,他找我谈过,就是希望你考个状元,省状元上不了,上市状元也行,你本来有这个能力;只要你从今天开始就不在课堂上胡闹,你依然有这个能力!"
郑胜的眼前,飞翔着五颜六色的星光,那些星光都长着研奇形怪状的嘴,叽叽喳喳地对他说话。他的脑子被这些声音胀满了,把他的颅骨使劲往外撑。他快支持不住了。
"考个状元对谁好?当然是对你自己。你不仅能上个好大学,还有企业支助你,你看往届的状元,即便是一个市状元,那些企业都一万两万地砸钱,去年汉垣中学那个省状元,光汉垣县月饼厂就给了三万!除企业给钱,政府要奖,学校也要奖,这么一趟下来,你读大学的钱够用了,出来打拼的初期,也有了底金。而事实上,只要你读了好大学,'打拼'这个词根本就用不上,你不需要打拼,是人家抢你!在北京地区,北大和清华的毕业生,二十五个岗位抢一个人,其他学校的,二十五个人抢一个岗位,你是聪明人,你算一算,这是多大的差距。"
郑胜眼前的星光全都换成了钞票。那些钞票长着两条腿,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在他面前载歌载舞。他定睛一看,站在圆圈中间的,是他父亲,父亲的头上戴着金子打造的花冠。父亲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颧骨没那么高,脸也没那么狭长,父亲年轻了十岁。
费远钟看见郑胜把眼睛睁大了,目光里跳荡着兴奋的火苗,心想他是听进去了,接着说:"你千万别以为,你考个状元对我有什么好处,--可能要给我带来好处,但我并不去想那点好处。我可以保证,你考了状元扎彩车游街的时候,我决不会站到车上去。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
这几句话,把郑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他说:"我知道费老师。"
"知道就好。--那么你听我的话吗?"
"我......听......"
"这就对了!一个人再聪明,再能干,也要听一个人的话才行,你说是不是?"费远钟的声音放低了,语重心长的,"郑胜哪,只剩最后几个月了,你要好好争口气。人这一辈子,都有各自的关键时期,这几个月就是你的关键时期,跨不跨得过去,那是两种天地。周围那么多例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比如梁波,你是知道的吧?"
郑胜当然知道。梁波是锦华中学培养的优秀生,三年前考入上海某名牌大学,紧接着又搞出了个有关自行车的什么发明,获得了国家专利,他给母校的老师写信,不管写给谁的,收信人都会主动交到学校,让校方陈列到橱窗里去。中心花园的假山旁边,靠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石碑,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橱窗,专门陈列学生信件,那些学生都从锦华中学走出去,升入了国内著名学府,有的还留学海外。信的内容,有一些是描述大学生活的,但绝大多数都写些渣渣草草的事,没什么意思。不管有没有意思,都陈列出去。那可是从著名学府来的信,是从国外来的信。
费远钟接着说:"梁波那么一风光,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发言权,即使做了什么错事,别人也会原谅,甚至不觉得那是错事......不仅他自己有了发言权,他父母也跟着有了发言权,最近几年,学校每年都要请他父亲来给高三年级作报告,过一段时间,你们也会听到他的报告。相反,那些没能跨过那道槛的,谁去理他们?作为老师,我本来不该给你讲这些......进教室去吧。"
郑胜站了起来。他的屁股是坐在椅骨上的,站起来那一瞬间,腿发麻。他拖着腿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端上费远钟的杯子,去墙角的洗手槽边接水清洗过后,才往教室走。
在他出办公室之前,费远钟叫住了他,轻声问:"郑胜,你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难?"
郑胜回过头:"没有,费老师,我没有困难。"
费远钟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给费老师讲,我会想法帮助你。"
郑胜的身体里有电流滑过,但他没回话。他是进了教室,把头埋在课桌里取书时,才让泪水流了出来。泪水流出来后,他吃了一惊--他有多少年没流过泪水了?他怎么可能还有泪水?
费远钟坐回到椅子上,直到下课铃响也没再进教室。郑胜说他没有困难,显然是假话,只看他穿那一身,就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城里学生,谁还在穿棉袄?他们穿羊毛衫、兔毛衫、驼绒衫,伍明西去年带女儿去香港迪斯尼玩了一趟,回来时女儿就穿上了狐皮大衣!而郑胜穿的,却是那种前些年在巴州流行过的短黄棉袄,面子都瘫了,还有东一块西一块洗不去的污迹。费远钟知道,在某些地区的某些中学,虽然不管尖子生的穿戴,但都是让尖子生免费吃住的,巴州的学校却还做不到这样,巴州位于边地,经济相对落后,什么都在追赶途中,办学经费并不宽裕。当然,学校也没有义务对学生包吃包住,只是郑胜那日子,实在过得太不像样了。费远钟鼻子有些发酸,暗自想,一旦有了机会,就跟领导说一说,看能不能为他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由郑胜,费远钟想到了他的大学同学许三。许三而今在《巴州教育导报》当记者,老家也是汉垣县,但上大学之前,费远钟和他并不认识。许三出生在县城西北角的老君山上,老君山海拔二千余米,许三住在山腰,那里卧着麻雀脸那么大个村落。他们读的是重庆的一所师范大学,在那个著名的火炉里,秋季开学的时候,寝室里的吊扇一夜吹到亮,可到了清早,汗水却还在头发梢上滴落,即便进教室上课,男生也穿着短袖衬衫,女生则只在肩膀上吊一根筋,许三却穿着长袖老蓝布衣服,半天下来,背上就背着盐。热天这样穿,冬天照样这样穿,最多在里面加层线衫。
重庆热起来要命,冷起来同样不饶人,那份凄厉的寒气,只有重庆人自己知道,虽然皮肤甚至骨头都感受到了寒气的侵袭,却有苦说不出:雪难得一遇,长江和嘉陵江也还在滔滔奔流,与冰天雪地的北国比起来,怎么好意思把一个"冷"字说出口。可事实上,北国的冷是从天空上来的,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重庆的冷是从地底下来的,往往被轻视了。许三从早到晚都把头缩在颈窝里。他一年四季都穿网球鞋,既不换,也不洗,鞋尖被戳出一个洞,大脚趾露出来,趾甲里沾满黑泥,他便把大脚趾使劲往后缩。费远钟跟许三住一个宿舍,他发现,许三洗脚的时候,两根大脚趾都是缩着的。他每天就是教室寝室图书室这么三点一线,不跟任何人说话,仿佛生来就是哑巴,走路时眼睛总瞅着地上,像刚丢失了什么宝贝。同学们都觉得他有点儿怪。
许三怪,人家是上了大学,那时候的大学生不像现在,那时候是包分配的,再坏也有口饭碗。而郑胜却是在高三就怪起来了!
说起来真有些不可思议,锦华中学的教师知道,从上初中过后,郑胜就不大说话,更不喜欢在课堂上发言,他那颗头脑是用来思考的,他思考的问题那么深,常常让老师感到惊异,老师们说,郑胜不仅用头脑思考,鼻子眼睛嘴巴都在思考。那张与他的圆脸蛋并不相衬的、轮廓分明的嘴唇,老是闭着,仿佛忍受着思考的痛楚。然而在两个月前,那张嘴打开了!上课的时候,不管老师提没提问,也不管是不是向他提问,他都要举手,他的手臂细长,举起来像根光秃秃的枝桠。由于他是绝对的优秀生,老师们很高兴地让他站起来,说郑胜同学你有什么问题?他接过老师的话,侃侃而谈,可全都云里雾里,不着边际,而且止也止不住,使整堂课跟着他跑野马。紧接着,他再也不认真完成作业了,诊断考试的时候,潦潦草草地把题目做一半,就交上来。为此,科任教师找他谈过话,费远钟找他谈过话,年级组长朱敬阳、教务主任张成林,还包括冉校长在内,都找他谈过话,谈好多次,口水都说干了,看样子是起了一些作用,可究竟有多大作用,谁也吃不准。
这怎么了得!楼下大厅里那个倒计时牌,年年月月站着那里,成为一根浸过水的皮鞭,是用来抽打人的,不是做样子的。大家都厌烦了郑胜。后来,不管他的手举多高,也没人理他。不理他他就自己站起来。老师说你站起来干什么?他说我有话说。"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是老师,这里该我说话!"他说学生就不能说话吗?"学生当然可以说话,但也得听我的,我愿意让谁说就让谁说。"他说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让我说吗?老师那时候已经没有耐心了,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愿意!"他说那好吧,你不愿意让我说,我这么立着就是了。"可是你把后面的同学挡住了!"他不言声,从位子上出来,走到最后面去,傍墙站住,站得笔直,像有人正给他量身高。老师不管他,继续讲课,可看着那个随时等着说话的人,心就再也没法静下来了,一堂课就这样被糟蹋了......
但愿他从此改邪归正,费远钟想。这对他自己有好处,对费远钟也有好处。费远钟对郑胜说他并不看重那点好处,事实上没法不看重。自从他去年带了火箭班,学校的教师,特别是职工,给他打招呼时都要热情得多了;费远钟还是以前的费远钟,但火箭班的光环戴在头顶上,人们就奔着那光环而来。被尊重的感觉是人人都需要的,那些口头上说不需要的人,心里不一定这么想。那是一种相当舒服的感觉。再说,他还希望郑胜在分班之前就恢复到两个月前的样子,为他继续出任火箭班班主任增加砝码,也为他找领导给妻子换工作创造一个理由。
中午下班前,张成林派教务处职员小赵上高三年级组来,把组长朱敬阳叫下去了。朱敬阳很快回来,等所有班主任都下了课,他关了办公室的前后门,召开了一个班主任紧急会议。朱敬阳显得格外神秘,说这件事,张主任本来要亲自给大家讲,但他跟校领导正接待上面来的检查组,抽不开身,而事情又十分重大,必须马上传达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