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们如果只是为了追求祥和,就不会无止境地侵占庄稼地把乡村变为城市。当儿子会走路也会说话之后,她又看到了自己生活中平淡无奇的部分。庸俗的部分。这一部分是如此广大,将她笼罩起来了。她由今天看到了明天,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街坊里那些双手发皱说话粗声大气的老太婆,就是她明明白白的未来,这多么让人恐惧!而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却永远也看不到未来,你这一刻跟他卿卿我我,却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人们老在叹息,说长的是岁月,短的是人生,而要把人生延长,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不能看到未来,否则你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老了,甚至死了。她又开始怀念,怀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于是她再一次去探望他。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如果时机成熟,她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他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热情地给她打招呼,还请她去馆子里吃饭。别以为他老是大手大脚地花钱,其实他跟郑高一样穷,工资往往不够花,常常伸手向别人借钱。但这次请覃月娟不是借的钱,是他自己的钱。他似乎变得"乖"了。以前他身上到处都是锋芒,现在失了锐气。她认定,是她把锋芒给他拔掉的!可是她感觉到,他虽然那么热情,却不再跟她亲近了,她的心里,一直偷偷地生长着一棵树,没见他之前,她把那棵树用塑料布蒙了起来,让它安全地度过冬天,一见到他,冬天就过去了,她把塑料布扯开,让它蓬蓬勃勃地张开来,她要跟对面的那棵树枝叶相拥。可这时候她才发现,那对面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电线杆,冰冷,坚硬。
她什么也没说,走了。她想:既然是这样,就不够,远远不够。
她必须要让他痛苦!
没能让他痛苦,她把所有的账都清算到了郑高的头上。
郑高太卑微了,郑高没有力量让他痛苦,她要寻找到新的力量。
她开始学着以前的"他",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而且常常夜不归宿。放纵自己不是她的本性,恰恰因为不是她的本性,才让她一旦跨出去,就觉得天高地阔。她在歌舞厅跳夜场舞的时候,结识了她后来的丈夫,那个男人离婚不久,那个男人很有钱,他引领着她在道德的阴渠里过上了一种让人沉醉的生活。她频繁地接受他的邀请,去法式酒吧、日式茶楼,还坐上他开的车,去郊区游玩。她由一个感情细腻生活粗糙的人,变成一个感情迟钝生活精细的人了。
不管郑高怎样求她、骂她、打她,都无济于事,因为那个有钱男人并不是花花公子,他对感情甚至是很认真的。他要娶她。这就是说,在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糠箩篼一个米箩篼,她闭着眼睛也不会选错。
她和郑高是协议离婚的。郑高深知,这个干干净净的女人早就不属于自己了;他那么爱妻子,当妻子明明白白地提出离婚之后,他竟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像终于扔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没说任何一句反对的话,只独自忧伤。跟郑高谈判之前,她都做好了闹上法庭的准备,谁知竟会是这样!他们是在茶楼里谈的,是她开的茶钱,见他那副样子,她真想跟他一块儿回家去,好好地爱他......
郑高只是说:"我要胜儿。"
她没言声。她也想要儿子,但那个男人已经说过,她不能要儿子,那个男人说他已经有一儿一女了,再掺和进来一个,就太多了。这几乎不是想法,而是命令。她知道他的心思,是不想让另一个男人的儿子跨进他的家门。
一切都很顺利。她跟郑高离婚并跟那个男人结婚之后,就不再上班了。
按照协议,她每个月给郑胜一百五十块钱的扶养费,每月月底支付。
她给得很及时,郑胜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她心痛,尤其是看到现任丈夫的一儿一女过的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想想自己儿子的苦情,她往往酸楚得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她不仅及时给钱,只要身上带着,一次给两三百的情况也是有的。郑高每次接过钱,都问她想不想见儿子。当然想见,想疯了,但她只跟郑高约定个时间,让郑高带着儿子从哪条街上经过,她远远地望上几眼。她避免跟儿子面对面。"让他忘记我吧,"她对郑高说,"我不配做他的妈!"
有一次,她丈夫带着她旅游去了。那次先去东南亚几国遛达了一圈,回到海南,在三亚又度过了很长时间。反正男人的儿女都在上学,又都住校,还有他们的妈妈照管,不必担心什么。到了该她给儿子拿扶养费的时间,郑高去习惯的约定地点找她,没人。等了几天都没人。只好打她手机。其实他很不愿意打她手机,那部小巧的暗红色手机,是她新丈夫给买的,对郑高而言,那是一把四面是刃的刀,他不愿意去碰。她接了他的电话,细声细气地说自己在外地,寄钱也不方便,等她回来补上就是。她已经习惯了手里捏着许多钱,已经忘记了钱对前夫来说,是用来救火的。没过两天,郑高又打电话去,她又作了解释。当郑高第三次打电话去的时候,她就不耐烦了,她说我以前不是多给过你钱吗,多给的那些,就来填补这些日子的!郑高无话可说。可放了电话,又觉得不是滋味,他想以前我并没让你多给,那是你自愿的。他又打电话去。一听是郑高的声音,她总是立即把电话掐断。
郑高怀疑她并没在外地,只是不想给钱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带着儿子,第一次去了凤凰路。
去外地玩了那么长时间,巴州本来已经在她的心里变得很淡,可当她的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血脉一下子就接上了。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从异域带来的风采,这种风采是很诱人的。首先是诱惑了她自己。她就像麝,被自己身上的香气引诱得发狂。但她不是麝,当她身上那些外地的血被巴州的血洗去之后,才知道她不是被自己的香气引诱,而是需要别人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这个"别人",是指一个人,那个她要惩罚要报复的人。
回来的次日,她以看花展为名,拖着丈夫绕道马耳街去人民公园,希望能碰上那个人(那个人住在马耳街上)。天遂人愿,她真的碰上了。那个人跟一个女人手挽手地在逛街,女人分明已经怀孕了,却穿着露脐装,仿佛要让整座城市的人都知道她怀了孕。女人露出来的那段肚皮,白得吓人。
她狠劲地盯了那个女人几眼,觉得她长得实在不怎么样,她比自己差得太远了!然而,那个女人却跟他做了夫妻,而且那么亲密......
街道在覃月娟的脚底下无止境地陷落。
她没能惩罚他。她惩罚了她自己。
那整整一天,包括晚上做梦,她眼前晃动的都是那个女人鼓凸出来的、白得吓人的肚皮。
当她在几天之后去跟郑高见面,走在街上,她眼里的每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人家的肚皮分明瘪得像没长五脏六腑,可在她看来,那些肚皮都绷圆了,里面装上了一个孩子。和郑高见面的时候,她显得是那样疲惫。疲惫使她无心。她没给郑高打一声招呼,更没对她这么长时间不给儿子钱、不接郑高电话当面给一个解释,她只是从坤包里摸出一沓早就数好的钱,递给郑高。郑高对这次见面带着期望,别的不敢,只是期望她能给他一个好脸色,能让她再一次知道,他的心里只有她,可是,她没给他说一句话,他的话她显然也没有听。这让郑高禁不住指责了她几句。可她转过身就准备走了。她只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在流血。
郑高两大步跨到她面前,更加大声地指责她,说这么久了,你连儿子也不问一声?
她站下了,眼珠发红,带着几分鄙夷地看着郑高。她翘了翘嘴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是她曾经想告诉她前任男友的秘密......
郑高没有向郝记者透露这个秘密,也没说他第二次带郑胜去凤凰路,本是想把郑胜还给覃月娟的。快要碰到那个秘密的时候,郑高突然像从梦中惊醒,适时地打住了。
他只把魔鬼的头放了出来。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多么时尚多么动人的故事呀!郝记者兴奋得笔都拿不稳。
他虽然用一个火柴盒似的录音机在录音,同时也在用笔记录。
郑高疲倦了,咝咝抽气。他疲倦不是因为说了那么多话,而是因为想念那个女人。他不知道的是,覃月娟冲动之下抛出那个秘密之后,心里充满了恐惧,接连不断的噩梦之中,她为郑高暗自流泪。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对不起他。至于迁居海南,倒不是她故意躲避,只不过是切合了她的心意而已。他们夫妇在三亚度假期间,结识了一些商界的朋友,她丈夫是个习惯于趁热打铁的人,在行动之前,特别是在重大行动之前,是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思前想后方面的。到海南后,覃月娟并没感觉到安全,更不能做到平心静气,她不给儿子寄钱,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敢与郑高甚至不敢与巴州方面有任何牵扯。数月之后,她想给儿子寄钱,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这么一直拖下去,就拖成了自然。她这么拖,是因为,她由恐惧变为了厌倦,她彻底厌倦了以前的生活,希望从形式到内容都把以前的那段生活埋葬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以前的人和事产生任何瓜葛。事实上,她没法彻底埋葬,在海南过了两年,她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刚呀呀学语,她就偷偷给儿子讲,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有个哥哥,还有个姓郑的叔叔。儿子一脸茫然,完全不懂母亲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该打她......都是我打出来的......"郑高对郝记者说。
自己是怎样打她的,成为永不生锈的铁钉,扎在郑高的心里,岁月是一把锤子,敲打着那枚铁钉。每打她一次,他就在她眼里矮一块儿,这是他当时就明显感觉到的。奇怪的是,他越是知道这一点,越是要打她。过了这么多年,他仿佛什么都能忍受,就是自己打了她不能忍受。
郝记者为他开脱:"怎么能说是你打出来的?你不是说,你打她是后来她夜不归家才发生的吗?"
郑高死死地闭着眼睛,腮帮蠕动着。
他在咬一枚苦果,那枚苦果很硬,但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咬碎,吞下去。
郝记者说:"她是母亲,有哺养儿子的义务,她不给钱,你就不知道告她?你找不到她,法律找得到她!"
郑高摇着头,缓慢而坚定。
"那个女人太恶毒了,太没人性了......"
"她不是恶毒,"郑高认真地否认,"她是糊涂。"
郝记者心想,糊涂的是你,不是她。他又说:"请原谅,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么漫长的时日里,你,是否想到过,自杀?"
郝记者自己都觉得,提这样的问题太残忍了,谁知郑高听了之后,一点也不吃惊。
"不是每个人想死就能死的。"他细声说,"死多简单哪,可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