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磨尖掐尖
8174100000048

第48章 (1)

47

事实证明冉校长是英明的,要不是那个材料交得及时,报社、电台、电视台都准备来锦华中学采访,作全面的后续报道,但市教委给市委宣传部作了汇报和沟通,表明高考在即,媒体不应该过分打搅学校,何况锦华中学还是巴州的重点名校,如果锦华中学今年哑火,市上给教委规定的升学任务,就无法完成。宣传部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勒令各媒体不许进入锦华中学。

不准采访锦华中学,但没说不准采访郑胜和他的父亲。别的媒体也便罢了,最先关注这起事件的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想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巴州教育导报》就不一样了,他们要借此机会,把文章做足,把声势造大,把钱赚够。

郑胜是采访不到的,德门中学把他保护起来了。

可那个姓郝的记者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把郑胜的父亲找到了。

德门中学在北城,郑胜进去后只能住校,这样,郑高就更可以丢心落肠地出门挣钱了。

郝记者是在野火坪的工地上把郑高找到的。他在野火坪当土石工。这并不证明郑高就不再拾荒了,只要从工地上下来,哪怕腰杆累断,他也背着个大篓子,去他熟悉的地方游走。

他必须要多挣钱。那次他从张成林手里把儿子领回去,走在路上,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白内障患者,什么也看不见,到处都关着门。马路上的噪音波涛汹涌,这让他害怕,但比噪音更可怕的东西,却是寂静。走进陆军医院的大门,虽然杂技团那些孩子的惨叫长一声短一声地传过来,但他已经闻到了寂静的气息。那气息如春天的芳草,眨一眨眼睛,就连到天边去了。回到住处,他发现篮球场上一片碧绿,草茎在风中摇曳,昆虫在草梢跳跃,都那么无声。仿佛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声音。这时候他觉得,声音才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安慰。儿子默默无言地跟随着他,进屋之后,倒头便睡。他的头刚一挨床,就响起了鼾声。儿子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天!这两天时间里,郑高坐在床边,守着儿子,守着无边无际的寂静,守着业已破灭的梦想。他以为儿子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其间,他想到过要去找医生,但他没有动,找医生这段路是短暂的,可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经历过了,深知其中的艰辛,他害怕儿子再去经历那种艰辛。

一个健康的人过起来也那么不易,何况一个"精神病患者"。

对未来的恐惧,使他隐隐约约地希望儿子就这么死掉!

可两天过后,当儿子睁了睁眼睛,郑高却无比欣喜。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欣喜。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准备去给儿子弄吃的,儿子又把眼睛闭上了。儿子还没有睡够。只要儿子活着就好。活着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恍然间明白,自己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儿子活着吗?

他静悄悄地出了门,去学校把儿子的书本装回了家。当他推开门,发现儿子坐在了床上。

"爸爸,我怎么睡在家里的,我该上学了。"郑胜说。

郑高把东西一放,扑过去,抱住儿子痛哭失声。

如果说,张成林和费远钟都说郑胜精神上出了毛病,郑高还心存疑虑的话,看到儿子的表现,他就没什么疑虑的了。自己爬了墙,在教务处站了大半天,跟着父亲一同回来,这些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难道睡上两天觉,就能把一切都忘记了吗?

这只能说明他精神上千真万确的出了毛病,不是一般的毛病,是大毛病!

可是郑胜的确把什么都忘记了。睡这两天,他连梦也没做。这两天死去的日子,却给了他无限的活力。对父亲的痛哭,他不知所措。他说:"爸爸,出什么事了?我是不是病了?"

郑高说胜儿哪,你病了,你在床上躺整整两天了。

郑胜惊叫了一声,天啦,两天,那要耽误多少课程!他迅速下床,立即就要上学去。

这时候,郑高更加悲恸,但他没哭,只是目光发直,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郑胜觉得父亲的眼神很奇怪,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我该不是得绝症了吧?"他笑了笑,"我会得什么绝症呢,我已经好了!"说罢,他在地上蹦跳了几下子。

郑高这才把两天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儿子,只是没说他得了精神病的事。

郑胜终于回忆起来了,颓然坐回到床上去。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他呓语似地说。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整个晚上,他说的都是这句话。

一个精神上有了大毛病的人,会要求读书吗?郑高又有些怀疑了。

他决心再次把儿子送到学校。但去锦华中学显然已不现实,事情才过去两三天,领导发那么大的火气,不可能收他。他问儿子城里哪所学校最好,郑胜说北城的德门中学,于是他就把儿子送到德门中学去。洪强接待了父子俩,跟校长商量后,不仅收下了郑胜,还免除了一切费用。

野火坪一片废墟。任何事物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废墟。郝记者在废墟之中把郑高捞了出来,把他叫到一边去,说要采访他。郑高没见过记者,单知道记者是很厉害的角色,可他不是正忙着吗?郝记者说,你反正也不是正式工人,离开几个小时,不过就少拿几个小时的工钱,你放心,你的工钱我加倍补上,我给你一百块,一百钱够不够?既然这样,郑高就随郝记者下了山。郝记者把郑高带到北城一个酒吧,租了个包间坐下来,并让服务生拿了好几瓶红酒进来,请郑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郑高从没喝过红酒,这东西入口,既不刺喉,也不上头,于是闷头闷脑,只管往下灌。

不过他是有酒量的,几杯红酒还灌不醉他,不管郝记者问他什么话,他都只有短短几个字的答语。郝记者在新闻战线上已经混了二十多年,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郑高吐出的短短几个字,已散发出足够浓烈的气味。他寻着气味往里挤,把门板撞得乒乒乓乓响。郑高警惕起来了。他想把门关紧,但是,撞击的力量超过了他的力量,而他心头的那个魔鬼,这时候跳出来帮倒忙,魔鬼幻化成一只蚊虫,在他面前飞舞,不停地怂恿他:"把门打开呀,你不是早就想把门打开吗,现在机会来了,你为什么又胆怯了呢?"他想把这只蚊虫赶走,可是赶不走它,他的手刚触摸到它的身体,它就变得石头那么硬,那么沉。然而他还在挣扎。

可郝记者使出了他的杀手锏,郝记者说:"心里有什么痛苦,你就说出来吧。再能干的人都是需要帮助的,现在整个巴州市人民都在关注你们父子,巴州市的领导也在关注你们父子,对你自己来说,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当然无所谓,可是你儿子呢?你儿子是不是需要帮助?要不是我写那篇报道出来,德门中学怎么可能收一个被锦华中学抛弃的学生?"

最后一句话,郝记者撒了谎,那篇报道出来之前,郑胜已经是德门中学的学生了;这就跟他报道中说郑高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过是撒谎一样。但这时候的郑高,已记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是想到有人在帮助他儿子,把着门板的那双手,终于软了下来。

门吱呀一声响,被郝记者撞开。

48

郑高一心一意要对覃月娟好,可是覃月娟饮下了爱情的毒酒,而郑高无法充当她的解毒药。对郑高,她不是没有感动,但绝对没有爱情。她慢慢跟郑高走近,并答应跟她结婚,最初是因为寂寞,后来是为了报复--这是最主要的,她要以这样的方式向那个蹬掉她的男人报复。老实说,她看不起郑高,郑高哪怕从食堂里打一份肉,摸钱的时候手也是抖抖索索的,郑高没学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而且看样子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穷时不会,富时照样不会。郑高太节俭了,甚至太悭吝了,郑高不懂得,挥霍败事,悭吝照样败事。挥霍败事,属一般常情,悭吝败事,则会酿成灾祸,生活没有教会他这个道理,他只懂得,钱是用来过日子的,不是用来乱花的,别人对钱,是支配,而他对钱,是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

覃月娟瞧不起郑高的节俭,并因此就轻易地抹杀了他的一切优点,觉得郑高在各个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前任男友,因此她想,如果我嫁给郑高这样一个男人,"他"心里一定是难受的。覃月娟就是要让他难受!在行将嫁给郑高之前,她去找他了。她不忌讳自己用任何恶毒的言词去描述郑高,把郑高描述得丑不堪言,长相不好,又"农"气。那时候,他心里起了一点波动,拥抱她了,很深情--这种拥抱和郑高的拥抱是多么不一样啊,跟郑高拥抱,身体靠近了,心远了,而跟他拥抱,她就融化了,一滴一滴,叮当作响。

她说:"我要嫁给那个丑八怪了。"

他在扣衬衫,嘻嘻哈哈地说:"请不请我喝喜酒?"

她变成了木头人......

要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就好了,要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不会嫁给郑高。说起来,时间有足足的一个月,但在这一个月里,她是飘飘忽忽的,做梦也没把脚落到实地上过,那一个月对她来说有一百年那么漫长,也是一眨眼那么短暂。时间在这里没有时间。

新婚之夜,她突然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她把自己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大体上都告诉了郑高。她要看看郑高是什么反应。郑高的反应是沉默,并以加倍的殷勤去对她好。

"真是个无用的男人啊!"她摇着头,在心里叹息。

又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明显膨胀起来。她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女人从怀上孩子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母亲。这种角色的转换,使她那颗游荡的心突然生了根。她变得安静下来。她准备不去想那个男人了,决定死心踏地地跟着郑高过日子。她也真这么做了,像一个称职的妻子那样,挺着肚子买菜、刷锅,像一个称职的母亲那样,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绷圆的腹部,慢慢转圈,脸上绽放出宽宏的、富于营养的微笑,而且还跟那些老嫂子老大妈谈论怀孕的艰辛和幸福,谈论孩子的生产日期,谈论那个暂时还不知性别的家伙将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少烦恼和甜蜜,像所有坚强的妇人,坚决不要剖腹产,而是一寸一寸地把那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东西撕裂出来,然后头上裹着毛巾,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伸出两根指头做"虫虫虫虫飞",逗他笑,教会他叫妈妈,叫爸爸,在他腰上拴一根布条,像牵小狗一样牵着他,教他走路,教他认吃食、认工具、认汽车,教他熟悉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这日子真是很祥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