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刚好该召开例行的教师大会。今天要说的重点,自然是《巴州教育导报》的那条新闻。冉校长首先讲话,没点费远钟的名,但每句话里都带着刺,每根刺都扎向费远钟,意思是他对学生管教不严,放任自流,终于酿出闹剧。费远钟坐在他习惯坐的位子,中间靠后,傍窗;因为是阶梯式会议室,又在底楼,窗子悬得很高,他无法从窗口望出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低着眼睛,做出并没怎么听的样子,事实上冉校长说的字字句句他都听得很清楚。他还感觉到,所有教师的目光都射向了他;坐在他前面的教师,并没扭过头来,可那些人的眼睛不是长在前额之下的,而是长在背上,长在肩头上,长在一切他们需要的地方。有一次,他例外地跟儿子同看电视转播的NBA比赛,迈阿密热火队的韦德整个脸都被对手封住了,可他照样稳稳地把球扔进了篮筐,当时儿子就说:"爸爸,我们的眼睛是长在头上的,韦德的眼睛是长在指尖上的。"他当时只觉得儿子有想象力,可他现在觉得,不是儿子有想象力,儿子只是说出了事实的真相。别人浑身都长着眼睛,而费远钟浑身都长着羞耻,别人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羞耻想躲又没地方躲,只是痛苦地痉挛着。
更让他痛苦的是,那天张成林让晚上就把郑胜搬到普通班去,费远钟提出明天再说,冉校长也同意了,可这时候,冉校长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同意过的事,大声指责:"本来,我们头天就要把郑胜转到普通班去,可有些人偏偏喜欢拖,偏偏喜欢跟领导较劲,非要等到第二天,结果第二天就出事了!结果人家就在报纸上写'锦华中学火箭班学生'怎样了!火箭班学生都是这个样子,你这学校还有什么希望?你叫那些当家长的谁敢把子弟送到这里读书?如果我们头天就把郑胜放到普通班,导报还敢写成火箭班,我们就有理由找他们问说法,现在可好,现在我们屁都放不出一个!"
冉校长越说火气越大,奋力地捶击主席台上的讲桌。
冉校长讲话完毕,张成林一点也没客气,接着讲。今天的主要议程是高三的事,他是高三领导小组副组长,因此他有理由抢在两个副校长之前。按照以前开会领导发言的套路,后面的发言者都把前面的发言者吹捧一番,说是多么重要的指示,然后用自己的话把前面的发言完全重复一遍,因为锦华中学的惯例是,越在前面发言的,官阶越高。张成林把冉校长吹捧一番之后,开始说正事,他照样没点费远钟的名,但指向更加明确了,"火箭班班主任"就提了好几次。由于把郑胜放到普通班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显得义正词严。此外他还说:"我多次向某些人提到,像郑胜这种学生,是一块脓疮,他这块脓疮是从里面往外面烂的,时候不到,千万碰不得,你不碰他,他就能维持一段时间,你一碰,把外面的组织破坏了,脓水就流出来,就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就没法整!然而,火箭班班主任偏不听劝,偏不守规矩......"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把最后一句话撕布一样"撕"出来:"这是典型的自以为是!"
短短几天之内,这是张成林第二次说费远钟自以为是了。
费远钟很困难地呼吸着。他这辈子最不敢做的事情,就是自以为是。
两个副校长和徐威也发了言,不过他们今天都很知趣,发言时间很短,只说冉校长和张主任的话大家一定要用心领会,首先从自身着眼,上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多问自己几遍:我是不是违背了某项规章制度?我是不是在某些地方没有领会领导的精神和意图?
他们说完,会议并没结束,冉校长还要补充,他要求大家:"从今晚上散会之后,就一律不准再议论这件事情!"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莫凡宗用指头在桌面上写字,他写的是个"蠢"字。学校只要出了什么丑事,历届领导都提出同样的要求:"不准议论。"好像你不准别人议论,那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提出要求之后,冉校长接着提出了他的疑问:那张照片是怎么来的?
会议室里像被人捅了一刀,个个都受了致命伤,都说不出话。
但冉校长和张成林也都没追问下去。这是没法追问的,当时在操场上的人,除了费远钟,其余的都是领导,而根据当时的情形看来,费远钟确实也没精力拍照,而且他的手机也真是不能拍照的。有人去反映说费远钟有个同学在《巴州教育导报》当记者,这个人与杨朴也有来往,张成林把杨朴找去过问,杨朴说,费远钟的确有个同学在导报,但这个人姓许,不姓郝,而且他听说,许记者前些天就出差去了,至今没回来。张成林点了点头。--费远钟不能追问,那么你还去追问谁呢?
其实,他们内心真正怀疑的是徐威,可是没有证据;即使徐威的手机能拍照,也不能构成证据。
散会之后,别的年级都下课了,高三还没有,费远钟爬上六楼,捱到铃响,又跟随学生,去寝室照管他们安睡之后,才回家。
楚梅在看电视等他。不知她看的是什么节目,费远钟刚打开门,就听到她笑,笑得哈哈哈的。她虽然知道郑胜爬墙的事,但并不清楚这事给她丈夫带来的影响。费远钟弓着腰换鞋,听着妻子的笑声,他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的心上拴成绳子,好多根,随便扯动哪一根,都会从整体上牵动他的神经,引领他往坏处想,想到极端。
费远钟走到客厅的光亮处来了,楚梅站起身,说回来了?我去烧水烫脚。
"你自己先睡,我今晚上要忙个东西。"
楚梅心痛地说:"你每天都是忙......明天又该我值夜班了。"
费远钟没理她,进了书房,并关了书房的门,但直到妻子洗了脚,离开客厅,进了卧室,他的心才静下来。静下来之后,那颗心依然沉不下去,依然悬浮着;那颗心空空洞洞的,没有重量。从走进会议室那刻起,他就迷迷登登,冉校长和张成林的话,虽然扎得他痛,但还没痛到骨髓里,现在才痛到骨髓里去了。这关涉到他的前途,也关涉到他的人格。冉校长不仅干净利落地抹掉了应该由他自己负的责任,最后扔出的那个问题,也把所有怀疑的目光,指到了费远钟的额头上。是的,他们没有证据,但是,没有证据,却可以怀疑;有证据就好了,有证据一切都会明朗,正因为没有证据,怀疑的深度才永无止境。
这时候,费远钟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他从校长室出来大约五十分钟之后,张成林到了高三年级组,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按了一个键下去,说:"哟,没电了,老费你的手机我用一用。"那时候费远钟刚从教室出来,手都没洗,侧着身子让张成林自己从他口袋里摸,张成林把手机摸出来,也确实拨通了谁的电话,刚接通,就去了办公室外面。说不定,张成林这样做,是为了检查他的手机。
费远钟浑身像抽风似的悸动了一下。
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
......
不要想那么多了,他今晚的任务,是要写一份材料,是要把郑胜写成一个"疯子"。他把电脑打开了。这台电脑用了五六年,显示屏把书桌占了很大一块,看上去呆头呆脑。电脑启动相当慢,吱吱吱像饥饿的老鼠那么叫老半天,桌面也出不来。
夜已深,赶快写吧,再不写就没时间了。大地沉睡,正是制造疯子的时候。
说到疯子,费远钟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疯子的形象来。他七岁那年,曾与一个疯子为邻,那个疯子比他大七八岁,单名一个贵字。贵生着兔嘴,长年累月穿着青布衫,口水从兔嘴缺口处流出来。只要他出门,手里就必然拿一根棍棒,见谁都红眼珠,朝你扑,扑上来却不用棍棒打你,而是抱住你,龇出门牙,咬你身上的肉;当他被拖开,他的牙齿就像一枚鲜红的印章。
难道要把郑胜写成另一个贵?
可郑胜和贵哪有一点相似之处呢?......
为了写这份材料,冉校长特许他带回了一份报纸。费远钟把报纸放在面前,注视着郑胜的那张脸。每一次注视,他都能发现一些崭新的内容。郑胜的眼睛虽然被蒙住了,但费远钟却分明感觉到了那特别的目光,郑胜的目光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探出来,相当锐利,另一个部分缩回去,缩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探出来的部分少,缩回去的部分多。这就是说,郑胜事前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早就用缩回去的那部分目光进行防御了。但没有用。钢筋混泥土构筑的防御工事也不管用,何况目光,更何况那缩回去的目光根本就不是防御,而是躲藏起来的心。郑胜不是兔嘴,也没拿棍棒威胁人,他不仅可以被多看几眼,还可以命令他站到教室后面去,或者站到办公室去。
他在课堂上争取一切机会表达自己,让老师讨厌,但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得那么温驯,那么俯首帖耳,他似乎要用这"另一面"向老师表明,他事实上是很听话的,很守规矩的,他希望以此获得老师的好感......这么说来,郑胜的头脑的确很清醒,正像报纸上说的,他的精神没有毛病!他的全部过错,就是此前不该有那么好的成绩,不该给了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尤其是不该超越教材,去读别的书。那些书教导他,人的心灵没有边界,不能为了一个浅近实用的目标就把大河一样奔流的精神套上枷锁;那些书还教导他,我们表面上从早到晚地共同度过每一天,但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时间,没有人能走进别人的时间里。郑胜就学到了这些,而这些东西,一样都不适用于他的环境。从进幼儿园那天起,这样的环境就被挤压出去。他们耗费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就为了去应付两三天的考试。他们听从成人的指点,以为通过了那一关,就可以从铁屋子逃出去,进入鲜花盛开的旷野,在辽阔无垠的天空底下,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结果,到头来,外面的铁门打开了,里面的那扇门却再也不可能打开。
报上质问是谁折断了他的翅膀,那么是谁呢?
--但不管怎么说,郑胜都必须是疯子。
郑胜不是疯子,谁又是疯子?
费远钟在电脑上敲出了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