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磨尖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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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2)

听说那张图片和看到那张图片,感觉完全不同。它太扎眼了,对开的瘦身形报纸,从头至尾。图片是彩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墙体,郑胜灰色的脸--只有他的外套是土黄色的;那外套只扣上了胸前的一颗钮扣,衣襟随风飘着,像被揪下来的羽毛;还有他的头发,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扒着。拍摄的角度是仰视,这么看上去,郑胜就不是在飞翔,而像是准备往下跳。费远钟惊出了一身冷汗。说不准,郑胜那天真是打算往下跳的。在头版的右上角,也就是郑胜一绺头发飞出去的地方,打了一个圈,里面写了个套红的阿拉伯数字"3"。费远钟就翻到第三版。

纸质很脆,翻起来哗哗啦啦响。费远钟很厌恶这种响声。这时候任何一种响声都会让他神经紧张。他猜得出,冉校长一定盯着他,因此他没有抬一下头,只把目光盯在纸上。与图片比起来,文字占的篇幅就小多了,加上通栏大标题--《谁折断了他的翅膀》,也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版。费远钟没看清标题,也没看清到底写了些什么话,他一目十行,从头至尾扫一遍,从头至尾再扫一遍,虽然看得很快,但他的目光却像尖刀一样,所有的目标,都对准"费远钟"三个字,他要把那三个字剜出来。然而,他一连这么扫了好几遍,那三个字都不见踪影。这时候,他的心跳减慢了,才腾出心思来详细阅读正文。

文章是一个姓郝的记者写的,标准的新闻体写法,不带任何感情,先点明郑胜锦华中学火箭班学生的身份(还附带一句:"本报曾报道过这个公认的神童。"),接着叙述那天上午发生的事,都没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之后说,锦华中学的领导(未点名)告诉郑胜的父亲郑高,说郑胜得了精神病,建议他去医院检查治疗。郑高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了,结果郑胜什么病也没有,目前他已被德门中学收留。

费远钟慢慢把头抬起来。

冉校长果然一直盯着他,这时候问道:"有什么感想?"

费远钟激动地说:"导报纯粹胡搞,都过去一个星期的事情了......而且写新闻怎么不讲事实?"

他的激动是假的,他只是希望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

冉校长问:"人家哪一点没讲事实?"

这问题让费远钟难以回答。"郑胜的精神本来就很有问题嘛。"他只能这样说。

"这只是你的判断。"冉校长语气低沉,并不像训斥费远钟,而像是在思考。思考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刚才说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问题在于,这个东西是谁搞出来的?"他躬着上身,把费远钟面前的报纸一把扯过去,使劲捶击着郑胜的头部:"当时根本就没有记者来呀!就说文字可以事后采访,这张可恶的图片是谁拍摄下来的?郑胜一直面向操场,从墙身上看,明显也是操场的这一面,也就是说,拍摄的人是在校园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费远钟也为此深感奇怪。他看到那张图片时之所以觉得扎眼,一是图片本身的冲击力,再就是它究竟是怎么来的。当时,场面的确相当混乱,但郑胜像鸟那么飞翔的时候,学生都进了教室,已经不再混乱了;退一步说,就算场面再混乱,也不可能混乱到跑进来一个记者,大家却全然不知。而没有记者,图片又是谁拍摄的呢?拍下来之后,又是怎样转到《巴州教育导报》去的呢?

这些事情,费远钟完全搞不明白。

"你那天没拍照吧?"冉校长突然问了一声。

"没有啊,"费远钟急忙申辩,"事情那么急,又是我班上的事,我哪有时间回去拿相机呀。"

"专门拿相机倒用不着,手机也可以拍照。"

费远钟说我的手机没有照相的功能。他依然没听懂冉校长话里的意思。

冉校长翻着眼皮,望着天花板。"你当时注意到有人拍照没有?"

费远钟显然没有,他连想也不会朝这方面想。但是,为了给冉校长一个慎重的印象,他歪着头回忆了几秒钟,说:"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墙顶上,确实没顾上别的事。"

冉校长又提醒说:"从角度来看,拍照的人是站在墙底下的,也就是说,那个人跟我们站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呢?费远钟脊背生寒。那天站在一起的人,只有冉校长、两个副校长、张成林、徐威和费远钟,冉校长和张成林自然被排除在外,这样就只剩了四个人,那两个副校长,从不在冉校长发话之前表述自己的任何意见,更不会做出任何行动,那么他们也被排除了,就看徐威和费远钟了。徐威是政教主任哪,虽然他从教务主任的位置上被挤兑了,但政教主任毕竟和教务主任是平级的,活少干了许多,钱一分也不少拿,他怎么会干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呢?把徐威排除,就只剩费远钟了。一时间,费远钟也有些糊涂,他问自己:"那天我拍照了吗?"回答是没有。他又对自己说:"即使我拍了照,最大限度做个资料保存,怎么可能交到报社去?虽然冉校长没同意给楚梅调换工作,但我在这里教了十多年书,无论如何对它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感情。我去毁学校的声誉对我有什么好处?更何况,郑胜是我班上的学生,我把那件事捅出去,不是往自己脸上刺字吗?"这么一路想下来,费远钟觉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是,如果六个人都否定了,冉校长的话就不成立。而他是校长,是这学校的最高长官,他的话不能不成立。

费远钟很无奈,只好说:"冉校长,反正我没有拍照。"

这又是推卸责任的说法。冉校长说:"话不要说得太早,包括你我在内,都不要把话说得太早。我并没有指认说是你费老师充当了内奸。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共同努力,把恶劣影响降到最低程度。我们以前是对付一个敌人:德门中学;现在是两个敌人:德门中学+教育导报。德门中学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搞垮,教育导报想利用这个机会多挣钱。我们成了肉,他们成了狼,我们是几面受敌呀!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几面受敌都不是闹着玩的。而把狼群引到我们身边来的气味,就是郑胜!"

说到这里,冉校长奋力地拍了几下桌子。桌子好像是一个活物,被冉校长拍那么几下,它身上白了好一阵,才还原为本来的棕红色。

"当初我应该听徐威的,"冉校长接着说,"把警察叫来算了,让他龟儿子德门中学去警察局把那家伙带走,我就算它德门中学的本事!"

冉校长的手腕绷得紧紧的,蓝眼珠里射出的光芒,像静电那样发出响声。"今天早上,那么多报贩来校门外叫卖,证明这背后有预谋。娘的,报贩竟然给唐老太送一份报纸,难道不是德门中学的指使吗?不是他们指使,有哪个报贩愿意给顾客送报纸?我们学校发生的一个偶然事件,被他们活生生地演变成了预谋!我们以前只注意到一种掐尖儿,不知道掐尖儿有多种掐法,德门中学这次在郑胜身上使出的阴招,就是一种掐尖儿的新方法!这种方法更毒,因为它不只是把一个尖子生从你手里除掉了,还把一所学校都给你败坏了!"

费远钟思考着冉校长的话,恍然明白似地点着头。

"我甚至觉得,郑胜往墙上爬,也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费远钟的身上像被注入了一股凉气,起满了鸡皮疙瘩。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和平时期的校园里,而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战争年代。

他说不会吧冉校长。

"哼,不会......"冉校长翘了一下嘴角,脸上的愤怒暂时褪去,黯淡的肤色里藏着韬光。"有这么两种可能,"他说,"一种是郑胜受到某些人的暗示,就没头没脑地那么做了;另一种,是郑胜的父亲受了某些人给的好处,伙同儿子演了这出戏,目的是让我们难堪。不是说郑胜精神上一点问题也没有吗,一个没有精神病的人,如果不是我说的那种情况,怎么可能在上课时间,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爬到那么高的墙上去,还像鸟那样飞!"

费远钟说不出话来。他像遭遇了意外的打击。他想起郑高身上的猪大肠味儿,想起他倾泼下去把地板都染红了的泪水--那不是泪水,那是血......

"你现在要做的,"冉校长给费远钟下了明确的指示,"就是抓紧弄一个材料,明天就交给我,把郑胜到你班上后的表现,一步一步写清楚。他是疯子,你就要给我写出一个疯子的样子来,明白吗?材料弄好了,我交到市里去,让市教育局出面跟市委宣传部交涉,让导报闭嘴。它一天不闭嘴,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就要影响高考备考,新学年招生,就会惨遭重创。你要知道,虽然郑胜去了德门中学,但他的气味还留在我们学校里!"

46

费远钟还有课要上,写这个材料也只能下班后熬夜。他进了自己班上。他全身上下都挂着沙袋,戴着镣铐,他走进教室去,翻开昨天没评讲完的试卷,却怎么也想不起昨天评讲到哪里去了,只得问学生:"同学们,上节课我们讲到什么地方了?"

没人有回答他。恍惚之中,他看见最后一排一个学生把手举了起来。这个人手臂细长,举起来像光秃秃的树枝。费远钟皱了皱眉头,不朝那个方向看,等别的学生集体回答,而别的学生好像全都忘记了,把试卷胡乱地翻来倒去,教室里响起水过浅滩的声音。这其间,那个学生把手举得更高了,显然他是把屁股抬了起来,费远钟知道,如果再不点他的名,他就会站起来,就会把一堂课搅得一塌糊涂。费远钟依然不叫他的名字,费远钟生气了,将课本在讲桌上一砸,大声说:"你们行啊,能干啊,只过了一个晚上,连我上节课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

这时候胡昌杰站了起来,说:"费老师,你讲到了第十九题。"

费远钟眨了眨眼睛。他看到后排那个学生把手放下去了,像是树枝被锯断后迫不得已倒下去的。

他还看到了那个学生的眼神,失望而忧郁。

直到这时候,费远钟才真正清醒过来。后排没有学生举手,他看到的是郑胜的幻影。

"我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呀,即便是幻影,我也应该给这个幻影一次机会......"

费远钟把那堂课讲得一团糟。他几乎只能公布答案,至于为什么是这个答案,他无法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