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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钟,报贩的叫卖声从校园外传来。
巴州城在中国这个庞大的版图上算不了一回事,各行业的发展也相对滞后,但报业却相当发达,除了许三供职的《巴州教育导报》,还有《巴州商报》、《巴州晚报》、《巴州时报》等等。发达引来竞争。其中《巴州商报》和《巴州时报》发行最大,通常情况下,报贩叫卖,也只喊这两家报纸,当这段时间商报卖得较好,他们就喊:"商报时报,五角钱一份!"如果时报发行得较好,就变成了"时报商报,五角钱一份"。哪家报纸走俏,报贩就把谁喊在前面,哪家报纸被放在了前面,该报在那段时间的广告收入就会直线上升。比较而言,《巴州教育导报》是很冷门的,报贩平时也卖,但卖得相当少,更不可能喊在嘴上。
可是今天,他们喊的正是这份报纸:"导报导报,好新闻!导报导报,好新闻!"
报贩如果想把生意做给锦华中学的教职员工,一般是到南门巷道里叫卖。他们是不准进到校园里来的,只能站在铁门外,晚上十一点到次日早上六点,铁门都锁着,加上有高大的围墙遮挡,里面的人只能听见一个隐约的声音。可今天却不同,那声音一潮一潮的,像从雾气里奔涌过来的河水。
费远钟被闹醒了。他以为天亮了,手一伸去开灯,结果啪地一声打在了妻子的脸上。楚梅昨天晚上才休班,累得很,只哼了一声,又翻过身接着睡。费远钟停顿了一下,确信妻子真的睡过去后,才慢慢起身。他没有开灯,光着上身跑到卫生间里去,借舔窗而入的晕黄路灯看了看表,不是才清早五点钟吗?他信不过,又去开了客厅的灯,看墙上的挂钟,的确只有五点。他很恼怒地嘟囔了一声,又回到床上去。昨夜里,他睡得一点也不好,整个晚上,他都像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颠簸。
叫卖声越来越响,听那架势,好像卖报纸的人猛然间比往天多了好几倍。
天就这样被他们叫亮了,清晨的雾气也提前消散了。
辅导早自习课的时候,费远钟碰到了莫凡宗,莫凡宗说:"你听到那些报贩叫卖吗?"费远钟说听到了。莫凡宗说:"我听上去像乌鸦叫一样,很不吉祥。"这正合了费远钟的心意,他说:"跟叫冤魂似的。"然后进教室去了。
直到上第一堂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第一堂下课之后,费远钟回到办公室,看见没上课的教师聚到一块儿,兴奋无比地议论着什么事。他正准备凑过去,周世强发现他了,大声说:"老费,你这一下子出名了,他娘的我们教书,人都教老了,别说出名,走出校门一步就没人认识你,你呢,比我年轻,可是你已经让巴州城妇孺皆知了!"
费远钟觉得他是在说笑话,但从其他老师的表情看来,又不像是说笑话。费远钟正要问个明白,朱敬阳把他拍到了一边,一改初始的兴奋,严肃地对费远钟说:"郑胜爬墙的事被报纸捅出去了。"
一串接一串的烟花,带着轰轰隆隆的炸响,冲天而起,眩人眼目,却什么也看不清。
"报纸呢?我看看报纸。"费远钟伸出手说。
他的手还在空中抓,好像这么抓几下,就能把报纸抓出来。
朱敬阳说报纸全被收走了。首先看到这张报纸的,是退休职员唐老太婆。唐老太婆退休前一直烧锅炉,工资相当低,退休后更低,现在虽已上七十岁,但无论寒暑,她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左右起来,去街道和马路上买便宜菜,今天见卖报纸的人叫得那么欢,她很奇怪地站下看了一眼。更让她奇怪的是,一个报贩竟然说送她一份!唐老太婆当然就接住了,回家一看,天啦,报纸的整个头版,都被一张图片占据。就是郑胜张开双臂如翼飞翔的情景。唐老太婆住在杏楼,正对着操场和北门,这情景当时她也看见了。那天冉校长又是吹哨子又是骂人,惊动了寂寞枯坐的唐老太婆,于是她走到厨房的窗口,一眼就望到了那边墙上的郑胜。她抽了口冷气。
从窗口到北门之间,很有一段距离的,但唐老太婆觉得,自己打个喷嚏,就能把郑胜从墙上震下来。她当时真的想打喷嚏。她丈夫早就死了,两个女儿又都远在成都上班,她一个孤老太婆,很难说有什么心思照顾自己,除了眼睛还好使,身体的大多数零件已经老化了,一见冷风就容易患感冒,冬春时节,她打早出去买菜,虽然戴着厚厚的线帽,很多时候还是冻得流鼻涕,回来后就患支气管炎,像猫一样喘,有时还发低烧,在街道和马路上买菜节约出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弄药,可她还是那么早起床,还是要出门买便宜菜。病是自己得的,不吃谁的亏,去市场买菜,被人宰,就是吃亏了。想打喷嚏的唐老太婆,为了郑胜的安全,颠着脚回了自己的卧室,硬生生地把那个喷嚏逼出来了,又才回到厨房的窗口,脚还没放顺当,郑胜就像鸟那么飞翔了。因此,报纸上的照片虽用马赛克蒙了眼睛,她还是能认出来。
她急促地、自言自语地说:"人家都已经从墙上下来了,还把他弄上去干啥呀!这么照成照片,他不是就永远都只能待在墙上了吗?"
等到学校上班的时候,唐老太婆拿着报纸去了校长室。
"冉校长收了那张报纸,"朱敬阳说,"还派张主任去校门外,把所有的报纸都买下来了;听说还派人去了城里报贩最多的街口,见到就买。报贩见生意这么俏,把零售价从五毛提到了一块,一块也买!别说一块,两块也买!"
朱敬阳跟费远钟说话时虽然很小声,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边,都听见了那些话。
朱敬阳刚说完,周世强又接了嘴:"再怎么收,也收不完所有的报纸,再说你收得越多,人家印得也越多,报社还不是想趁这时机大捞一把,因此老费出名,挡也挡不住。"
费远钟的眼珠像在烙铁上烧过,对周世强说:"老周,是不是那次你找我帮你向学生家长要飘窗,我没能满足你,就把你得罪了?"
从未当众揭人短的费远钟,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
尽管大家都知道周世强的德性,但把这样的话当众说出来,脸还是不好放的。周世强讪笑两声,跨着大步走到费远钟面前,"兄弟,"他说,"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
费远钟不想理他,脸掉向一边,周世强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很没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其他老师见费远钟这样子,也觉得这件事不能再议论下去,都坐在椅子上,备课,或者批改作业。杨朴本来想对费远钟说几句同情的话,也不敢说了。
这时候,费远钟才想起问朱敬阳:"是哪家报纸登的?"
朱敬阳说教育导报。
"龟儿子!"费远钟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他骂的是许三。其实他不该骂许三,许三眼下在出差。十余天前,他去了县上,为几所中学采写通讯稿,说白了也就是拉广告,以通讯稿的形式拉软广告。这件事费远钟也知道,他只是情急之下骂了一声。
费远钟的手上沾满了粉笔灰,但他没走向洗手槽,只在大衣上搓了一把,就朝校长室走去。
冉校长不在,他秘书在。他秘书何敏是个已经严重发胖的中年女人,但精力充沛,在校长室当秘书本来就很繁琐,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烦,摇着个胖大的身体,跑上跑下,大冬天里,汗水也爬上前额;她对什么事都很热心,她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四处寻找需要她关心的人,你的工作,你的家庭,特别是你的痛苦和烦恼,都在她关心范围之内,她要关心得让你感动,你要是没被感动,她就不松口。费远钟很怕这样的人,平时能避开她就避开她,即使心里有了不愉快,也决不在她面前表露,否则就给她机会了。
今天,费远钟照样做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调动所有的力量,把脸上的表情弄得平平整整,但何敏是何等聪明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费远钟的脸上虽然平整,但心没法平整,心不平整,脸上就没有光泽。费远钟进去后,她急忙起身,将门关得只留一条缝,细声说:"冉校长发火了。"
费远钟想吞一口唾沫,却没吞下去,梗了一下。"冉校长在哪里?"他问。
"在张主任那里。收回来的报纸,全都放在教务处的。"
"那上面怎么写的?"
"我也没看见啊。冉校长自己留了几张,锁在他抽屉里的,其余的听说要全部销毁。"
如果真能全部销毁就好了,但周世强的话是对的,就算你把头批印出来的所有报纸都买断,报社也会再加印。只要零售报贩还需要报纸,累积到一定数量,就加印,反正印版是留在那里的。
"费老师你也不用怕,"何敏说,"大不了不让你当班主任。"
费远钟说我没有怕呀,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说话当然让何敏不满意,你要是不怕,她怎么关心你呢?她的价值何在呢?她显得更加沉痛,说:"费老师,说白了,班主任也只是普通教师,学校总不能降你的级,让你当副普通教师。"
这句话让费远钟心里一沉。虽没有副普通教师一说,但降普通教师的级,让他失去做教师的资格,却并非不可能。
何敏还要接着劝说下去,但冉校长进来了。冉校长看了费远钟一眼,速度极快,却很用力。冉校长前脚刚迈进来,何敏立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不做声了,她正要坐下去整理资料,冉校长说:"何秘书,你出去一下。"
"费老师,坐。"何敏出去之后,冉校长说。
费远钟在秘书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冉校长打开抽屉,抽出一张报纸,从泛着漆光的桌面上推给费远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