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胜的一只脚踩上了楼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冉校长轻声向费远钟交代:"你赶快跟他家里联系。"费远钟有点迷惑,说算了吧,该他家长说的话我来跟他说。张成林严厉地瞪着他:"你接手他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的话他听进去了吗?不要自以为是。教育学生不是学校单方面的事情,该家长做的,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揽不过来的!"费远钟喏喏连声:"是,是,但他家里没有电话。"张成林说没有电话也要想法跟他父母联系上,让他们马上来人。费远钟说郑胜呢?冉校长想了想说:"让张主任带到教务处去。"
费远钟又朝下到楼梯中段的郑胜叮嘱了两句,出了校门,再次朝陆军医院赶去。
门依然锁着,郑胜的父亲郑高依然不在。
费远钟给张成林打电话,张成林说:"那就等!一直要等到他们回来。"
放了电话,张成林好像才反应过来:费远钟不是说过他也不知道郑胜住在哪里的吗?看来他是知道的!......
费远钟一直站在那幢破房子面前等,等到下午一点半过,才见郑高背着半篓子捡来的破烂回来。
"费老师......"
费远钟像盼到了救星。他以为永远也把郑高等不回来了。
"走,跟我到学校去一趟。"郑高把背篓抵着门边放下后,费远钟说。
郑高用手掌抹脸上的汗,问道:"我娃吃过饭走了吗?"
费远钟说他在学校,没回来吃午饭。
郑高很羞涩地笑起来,他以为有什么好事请他去学校呢。"费老师,我从来没去过学校,家长会我也没参加过。"
费远钟说:"今天......不是开家长会。"
郑高突然变了脸色。变得那么迅速,使费远钟感到震惊。
"我胜儿是不是出事了?"
此前,费远钟本想在去学校的路上把郑胜的事情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敢了。郑高此时的眼神,是从内里逼出来的,很直,很脆,随便一点惊吓,就会把他的眼神弄断。再说领导把郑胜关在教务处,到底是什么意图,费远钟并不清楚,作为下属,不清楚的事最好三缄其口。
到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钟,还未正式行课,到处都是人,一些认识费远钟的学生,很奇怪他怎么跟一个正值中年却精力衰竭的男人在一块儿,而且这个男人穿得那么脏。
他们直接去了二楼的教务处。
张成林在教务处守着郑胜,这么长时间,他连厕所也没上过。中午下课后,他让职员小赵打了两份饭来,他一份,郑胜一份。郑胜一直是站在窗边的,头垂得很低,头发张扬着。他的脸和露出来的手,显得很嶙峋,看上去他好像没有皮肤和肉,只有骨头;他的皮肤和肉都被冷风吹成了骨头。他吃饭时也站着。费远钟把他父亲带去的时候,见他依然站着。
"这位就是郑胜他爸?"费远钟两人进去后,张成林几乎是跳起来问。
郑高咧了一下嘴,算是回答。他的背本来不驼,却给人驼背的印象,是因为他把肩膀耸起来的缘故;他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瘪瘪的小腹上,眼睛里燃烧着呼呼作响的火苗,盯住窗边的儿子。
"你养了个好儿子,"张成林说,"我教了十七八年书,还从没见过不上课专往墙上爬的学生。"
郑高放在小腹上的那双手,很厉害地抖了一下。
"清早爬上去,"张成林接着说,"十点过后才被请下来,他真有本事!"
郑高的肩膀也在抖动。
费远钟连忙拉过一把椅子,放到郑高身后,请他坐,说你坐吧,没事的,坐下再说。但他也像跟着儿子爬到高墙上被白毛风吹了几个小时,全身都僵了,想坐也弯不了腿。
张成林出去了。他是去看冉校长到了没有。费远钟抓住机会,对郑胜交代:"不管领导说什么,你听着就是,最好是他们说一句话你就点一下头,如果你还像在课堂上那样胡闹,麻烦就大了,听见了吗?"郑高走动了两步,与儿子靠得近了些。郑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胸腔里却在鸣叫。他儿子的成绩不是很优秀吗,怎么会在课堂上胡闹?他又怎么会不上课爬到墙上去?
"有些话,等冉校长过来给你讲。"张成林回来后,这样对郑高说。
不多久,冉校长进来了,却既没对郑胜父子说话,也没对费远钟说话,只看着张成林下指示:"就按那个意见办,道理给他讲明白就是了。"这个"他",指的是郑胜的父亲,但冉校长并没看那个男人一眼。说了这句话,冉校长就出去了。
张成林走到郑高身前去(他的突然插入,把郑胜挤开了一步),说:"经过领导研究决定,你今天就把郑胜领回家去。"张成林的口音是从长丰煤矿带过来的,把"去"念成"雀","家去"就成了"家雀"。家雀是一种很卑微的鸟。
这时候,张成林的声音比开始低,也比开始理智。正是这低音和理智,使他的话显得格外有力。
郑高眨了一下眼睛,脸色发紫,指节绷得发白。看他那样子,他好像要冲过去打儿子了。父亲有教育儿子的权利,但再怎么说也不能在学校打人,更不能在教务处打人--何况现在才知道教育儿子,已经晚了。张成林生怕郑高在这里出手,急忙把郑高一拦,一直拦到门边,才凑近对方的耳孔,悄声说:"从各方面情况看,你儿子精神上出了毛病,不是一般的毛病,是大毛病!我们的意见是,你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花他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好好治治。"
郑高听懂了这话。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不让他儿子读书了。他的脸色慢慢变白,但指节已经像筋疲力尽的虫子。他的整个身体都松软下来,像流汁一样摊开去。
他走到儿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儿子拉走了。
自始至终,他没说过一句话。
44
两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郑高到学校来,把儿子的书本装回了家。他刚到锦华中学的东大门,就碰到了张成林,张成林让他先去教务处和政教处,为郑胜办了病退手续(张成林对他说:"只要郑胜病情好转,你立即把他送到学校来,一两年也罢,三年五年也罢,什么时候病好,我们就什么时候收下他"),再来到火箭班。那时候,费远钟正在教室上课,天气比前几天还阴冷,因此前后门都关得很严实,费远钟转过身板书,写了半个字,就听到有人敲门。那算不上敲门,只是指节在门上刮,声音很细。费远钟停下手里的活,一步跨下讲台,去把门打开。"我知道是你,"费远钟说。郑高依然耸着肩膀,依然把双手扣起来,放在小腹上。他朝费远钟把眼珠子动了一下,直接进了教室,东张西望。
他不知道儿子坐什么位置;教室又那么拥挤,不熟悉的,根本发现不了在哪一块有个空出来的洞。费远钟已经知道他要来干什么,正要给他指引,胡昌杰站起来,对郑高说:"郑叔叔,郑胜坐那里。"郑高侧着身走到最后一排,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深黑色的塑料袋,把堆在桌面上的书本装进袋中,又拉开没上锁的抽屉,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片皱皱巴巴的纸也不遗下。他翻抽屉的动作是那么熟练,仿佛抽屉不是木质做的,而是柔软的皮肉。坐在郑胜旁边的,是两个女生,两个女生这时候都把身子朝反方面倾斜,尽量离郑高远些,且以手为扇,在鼻子跟前不停地挥动。郑高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个女生的动作,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做完了,退着出了教室。当他到了走廊上,费远钟才追过去,拉一拉他的肩膀。他停住了。
费远钟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郑高咧了一下嘴,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费远钟说:"你得给郑胜好好治一治。"
郑高手里的塑料袋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张主任说得对,"费远钟又说:"郑胜真的得了精神病。"
郑高的喉咙里发出蛇吞青蛙一般的动静,然后说:"费老师你也是这么看的?"
声音一出来,把费远钟吓了一跳。跟前几天相比,这声音变得那么苍老。
费远钟说:"我不愿意这么看,可事实就是那样,我不能瞒你,免得耽误了孩子的治疗。"
郑高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倾泼下来,砸在地板上。
白色的地板有了暗红的反光。
费远钟问:"郑胜怎么样了?"
郑高没回答,就这样泼着泪,迈着快步,朝楼梯口走去。
回到教室后,费远钟没接着上课,而是朝那两个女生走去。两个女生看到了老师的脸色不对,坐得很端正,脸上很严肃。费远钟问:"你们刚才为什么那样?"不见回答,费远钟又问了一声,有个女生胆大些,拉长了脸说:"费老师,我们哪样啊?"周围的学生大多低着头,偷偷地笑,因为两个女生已经对他们讲了,说郑胜他爸身上散发出一股猪大肠的气味。在走廊上,费远钟也闻到了一股猪大肠的气味。那气味热嘟嘟的,好像还发出肠子刚掏出来时缓缓流动的细碎声响。这几天,郑高除了拾荒,还在巴河边上一个私人屠宰场帮人翻猪大肠。他还准备去野火坪开发区当土石工。既然教务主任都说他儿子得了精神上的毛病,而且是很严重的毛病,他就再也不能依靠儿子考上状元挣书学费了,他要重振旗鼓,先想法给儿子治病,把生活继续下去,等儿子的病好了,再让他复学......
只有胡昌杰、丁晖跟一个叫宋珂的男生没笑,他们也听到了两个女生的话,但他们没笑,胡昌杰和丁晖是不忍心笑,宋珂是没有笑的兴趣,只要不关自己的事,他都没有兴趣。那些偷偷笑的学生,还把手放在桌子底下绞来绞去,意思是绞大肠。
费远钟没追问下去,他走上讲台,望着全班学生说:"我想问一下,你们都是高干子弟?或者是富豪家子弟?"
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两个女生红了耳根,连头发都红了。她们也是普通工人家的孩子,父母身上,没有猪大肠气味,却有皮革和机油的气味。费远钟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两个女生的表情,接着说:"要是你们是郑胜呢?要是你们的父母也被人瞧不起呢?"
"我们就是我们,我们为什么是郑胜?我们又不是疯子!"
一个女生噘起了嘴,这样小声说。
费远钟清晰地听见了。这话把费远钟割了一刀。
他嗫嚅老半天,说:"同学们,郑胜不在了......"
这不像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他曾经对郑胜说"费老师保护你",可他能为郑胜提供什么样的保护?郑胜被带走之后,费远钟就掂量着一件事,连睡梦里也没歇着:冉校长让郑胜从墙上下来的时候,不是表态"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商量"吗?而他真的下来了,却没给他一句发言的机会,更别说商量。郑胜的命运,在他从墙上下到地面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冉校长还说,要严肃处理把郑胜赶出教室的老师,但下来之后,除了狠狠臭骂了一通花木工,责怪他再没地方放楼梯,也不该竖到墙底下去,而对政治老师,根本就没问过一句。
这证明,郑胜的命运在更早的时候就决定了。
课堂上,费远钟喊出了那句话,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他手里握着粉笔,在指间翻来倒去,直到下课铃响。听到铃声,他拿起书本和教案,迅速离开了教室。
值日生走上黑板,把那半个字擦去了。
那半个字像还没发育完全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