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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早自习课,郑胜没来。费远钟发现郑胜的位子上漏出一个洞,直到下课铃响也不见郑胜来把那个洞填上。费远钟着急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想到了郑胜曾往窗台上爬的事,要是他昨天晚上出学校后......费远钟很后悔,昨天夜里,真该追到他家里去看看。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费远钟进教室清点人数,再次看到了那个洞。郑胜很瘦,他空出来的座位也那么小,像个鼻孔似的。费远钟大声问:"郑胜呢?"没有人能回答他。费远钟又问:"郑胜怎么没来?"话音刚落,钱丽进来了,钱丽进门后顿了一下,像不认识一样望着讲台上的费远钟,伸长脖子,红着脸说:"这节课是我的!"费远钟说我知道。他又停顿了片刻,走出了教室。他前脚跨出门,黄色门板就气哼哼地追了过来,把他的后脚跟碰得发酸。他恼怒地转过头,咕咙了一声:"疯婆子,你以为我要跟你抢课上?!"
费远钟第一节也有课,但他跟别的老师掉换了,冲出学校东大门,来不及步行,招了辆出租车就奔向陆军医院。
郑胜家的门锁着。一把小小的明锁,挂在生着红锈的门钩上。
费远钟大声呼喊,可四处无人,
只有春天在静悄悄地流淌。
费远钟走出了医院。国道上,载重货车来来往往,喷着浓黑的烟雾(今天的风刮得很厉害,黑烟像风筝一样向高远处旋转),马路沉重地喘息着。没有出租车来,费远钟也无心坐车,心狂热地跳动着,每走一步,他都向公路两旁望一眼,希望发现郑胜或者他的父亲。
回到学校,他首先去了六楼,见郑胜的位子依然空着,他连办公室也没进,就去了教务处。
"什么?你说什么?我问你,昨天下晚自习课的时候他在不在学校?"
费远钟说在。费远钟说我问过其他老师,他们说他在办公室规规矩矩地站到下课铃响,铃声一响,没有人叫他离开,他自己就出去了。
"出去是出去了,可是他到哪里去了?"
费远钟说:"我也问过江师傅,他说他是亲眼看见郑胜走出学校的。"
江师傅把守东大门。
张成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了学校,"他说,"我们也就没有责任,但是,江师傅一个人看见还不能算数,江师傅是学校的人,他的话缺乏足够的效力,你赶快去问江师傅,看那时候街道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人,那条道晚上不是有人摆烧烤摊吗,十点过肯定没收,如果摆烧烤的也看见他出去了,我们才算真正走得脱!--你下节有课没有?"
费远钟说有。
"有你就去上课!"张成林愤愤地说,"我派人去问江师傅。"
这时候,他作为领导的气势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一旦把气势摆出来,徐威也罢,以前的陈校长也罢,都没有他那么吓人。他那特别突出的胸脯,崖壁似地倾斜着,仿佛立即就会朝你崩塌下来。
费远钟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可这时候他连那种需要尊严的感觉也没有了。他本来想对张成林说,他把第一节调到了第二节,还可以把第二节调到第三节去,因此不必麻烦张主任,由他亲自去找江师傅,然而他没有说出这句话的胆量。张成林已经发出命令,他必须服从。
张成林派去的人,很快把信息反馈回来:的确有三家卖烧烤的摊子,但都没注意到一个圆脸瘦身的学生。张成林鼓了鼓胸脯,很粗鲁地骂了声娘。
第二节课过后,全体学生在校领导和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大操场上做广播体操。
音乐还没响起来,就有学生扯着嗓子惊呼:"看啦,你们看啦,郑胜在墙上呢!"
43
这是个星期三。多么美妙的星期三啊!人的一生中,要经历许许多多个星期三,都被忘记了,因为它平淡无奇。星期三与星期四的区别,只因为它是星期三不是星期四。
可这个星期三就不同了,郑胜爬到北门的围墙上去了!
三月被称为阳春,但在巴州,四月才进入真正的阳春时节,何况现在正冻桐子花,天气冷得很,梧桐树上零星的嫩芽,本来就难以入眼,天一冷,就更加看不见影儿了,灰色的秃枝,手指似的伸向天空,像已经饿得不行,要天空给它们吃的。可就在这样的冷天里,郑胜却爬到了高墙上--他是通过那架楼梯爬上去的。墙的顶端有十厘米左右的宽度,郑胜竟然两腿并拢地站着。站在校园里望那堵墙,虽然有将近五米高,看上去让人头晕,但还不至于把人吓死,要是到墙的那一面去,就真会把人吓死了!那一面是数米高的陡坎,与墙身齐平,陡坎之下是羊子河,羊子河虽然窄,却格外深,几十年前巴州发过一场大水,据说翻起来过一条八十多斤重的鱼;郑胜如果摔下羊子河,就只能喂鱼吃了。要是郑胜背转身,眼睛会很快发花,也就很容易摔下去,好在他一直是面向操场的。但有风呢,郑胜那么瘦,看上去随便一股风就可以把他吹走。梧桐树一枝细小的枝桠伸过去,恰好横在他的下巴底下,郑胜的脸就像长在树枝上。树在冰冷地呼吸,嘴巴和鼻孔喷出雾气。
"这东西!"冉校长自语似地说。
风越来越大,把白得像是没有的阳光吹得乱晃,把羊子河与巴河水吹得不是向前流,而是朝各个方向奔跑,河面一轮一轮的,留下水奔跑的蹄印。
冉校长走到费远钟面前,问怎么回事?费远钟知道事态严重,连忙说:"他早自习课就没来上,我还到他家里去看过,门锁上的,没人。"冉校长没言声,来到高墙底下,沿着墙踱步,下细地看着墙身,好像他在这学校呆了二十多年,却从未发现这里有堵墙似的。
学生已乱成一团。放音乐的人躲在广播室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工作得相当卖力,广播操都该做第三节了,但学生们根本没听,手脚在奇怪地动着,脖颈却扭得不成样子,盯着墙上的那个人。冉校长高声呼喊,让把音乐停下,可越喊音乐响得越欢实,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他胸前挂着把哨子,他把哨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使劲吹。"都给我回去!"他说,"不做操了,全都给我回教室里去!"一部分学生没听清校长的话,以为是叫他们认真做操,把脖子还原,蹦蹦跳跳的,比哪一天都跳得高;一部分学生听清了校长的话,"噢嚯嚯"叫着,依依不舍地往教室走。
看着这从未出现过的糟糕景象,冉校长急得怒吼一声:"你们都死了啊!"
惊讶之中的张成林,这时候迅速明白了校长的意思,朝广播室飞奔而去。张成林有时候表现得惊惊乍乍的,内心难得有惊讶的时候,可今天他真是惊讶了。他还没从战小川的事情上回过神,又遭遇到这种倒霉事!
音乐停了,冉校长的意志终于得到贯彻,他不停歇地吹着哨子;与此同时,张成林等扇动着两条手臂,把学生往教室里赶。
操场空了,只剩下冉校长、两个副校长、张成林、徐威及费远钟六个人。齐聚于墙底之后,冉校长把目光钉在费远钟身上。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费远钟,对校长说:"我去他家里找过的......"
冉校长大声斥喝:"这时候说这些,是推卸责任吗?赶快把他搞下来!"
费远钟是多么委屈啊。高墙上那个家伙,要把他置于何地啊!
他朝墙上喊话:"郑胜,你快下来!"
郑胜蹲下身,成为一个一动不动的疙瘩。
费远钟说:"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你耳朵聋了?"
郑胜真做出聋了耳朵的样子,把头倾下来,将一只手掌靠在耳轮上问:"你说什么?"
徐威低声说:"太不像话了,要是有那么长的竹竿,看我不把他捅下来!"
冉校长严厉地看了徐威一眼。他心想,如果锦华中学的校长不是我冉文培而是你徐威,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他把费远钟拦开,仰着头,恳切地说:"郑胜同学,你下来吧,你下来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商量。"郑胜把头昂了一下:"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就喜欢待在上面,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们无关。"冉校长说:"郑胜同学,只有鸟才飞那么高,你是人,怎么能待在高墙上呢?"
话音刚落,郑胜站起身,两条手臂张开来,做飞翔状,"我不是人,我就是一只鸟!"他这样说着,扇动手臂,嘴里发出鸟鸣的声音。
不知他是平时留心,跟鸟学过,还是他真的就变成了一只鸟,那叫声惟妙惟肖。
冉校长惊慌失措地喝叫:"快接住,快接住!"
几个人都把手摊开来,膝盖曲着。
站在冉校长身边的徐威,这时候很想表现一下,也学着张成林的样子,凑到冉校长的鬓发边说:"冉校长,报警吧。"
谁知冉校长哑着嗓门训斥:"你是觉得脸还丢得不够吗?"
徐威不言声了。冉校长又朝上面喊话:"郑胜同学呀,你赶快下来吧,我求求你了。"
郑胜停止了飞翔,高傲地说:"我早就讲过了,我喜欢待在上面,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
冉校长说你是我们的学生,我们要对你负责的,怎么能说与我们无关呢郑胜同学?
郑胜突然激动起来:"负责?上课不准提问,不准回答问题,还把我赶出教室,这就是负责吗?"
他的身子摇晃着,看上去随时都会跌倒。冉校长的汗水出来了,腊黄色的额头上亮晶晶的。
直到郑胜不再乱动,冉校长才沉痛地说:"对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了,他们做得很不对头!我是刚听说郑胜同学,现在,我首先作自我批评,同时我也批评你的班主任费远钟老师,还要对赶你出教室的老师作严肃处理。你下来吧,我可以保证,那种事今后绝对不可能再发生。"
墙上传来古怪的声音,闷闷的,不像是从高处,而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那是郑胜在抽泣。他抽泣的样子十分可怕,鼻子眼睛缩成一团,本来就短的脸弹簧似的被捏得更短。但没有泪水。
冉校长对费远钟说:"你看你做的好事。"冉校长的口气并不严厉,而是悲怆。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郑胜的那副可怜相,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小儿子。
郑胜抽泣了一会儿,终于哭出声,对着下面喊:"费老师......"
费远钟心里厉害地一酸。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郑胜没喊别人,而是喊"费老师"。
他望着墙顶,声音有些哽咽:"郑胜,你快下来,小心些。不要怕,费老师保护你。"
郑胜犹豫了一下,开始往楼梯方向移动。在高空待这么长时间,他的手脚都冻硬了,每移动一步,都把墙身擦得刮刮响。
"小心啊,慢慢的,不要急。"费远钟这么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