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上课,几乎所有教师都拖堂,钱丽自然是拖得最厉害的,学生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她不拖掉八分钟,就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许多时候,她都是把十分钟全部占满,直到下堂课的铃声响了,她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教室。那些被屎尿憋急了的学生,往往乘下堂课老师还没进来的瞬间,朝厕所飞奔而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自然已经开课了;这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们会遭到痛骂,尽管是指桑骂槐(表面是骂他们,事实上是骂上节课拖堂的教师),但必须要由他们来承受。钱丽之外,就算朱敬阳拖堂厉害,再怎么说,十分钟至少也要拖掉五分钟。--可这一堂课,朱敬阳连半分钟也没拖,下课铃一响,他立即收拾课本和教案,急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他把郑胜在课堂上的胡言乱语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费远钟。
费远钟听着,老半天没有动静。
"终于来了。"他想。
"现在就来了!"他又想。
这时候已是三月上旬,倒春寒已经到达巴州,正以严冬才有的寒气冻着桐子花,桐子花一开,高考跟身就到,他这时候犯病--那毫无疑问是"犯病",意味着他将被彻底毁掉。
"赶快报告张主任吧,"朱敬阳说,"照他这么闹下去,毁掉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班,而且是火箭班!"
费远钟依然没有说话,连头也没抬。
"老费你听见没有?"朱敬阳问。
费远钟突然火冒三丈:"我又不是没长耳朵!你不是年级组长吗,你是干啥的?出屁大点儿事就去报告张主任,要我们这些当班主任的有什么用!要你这个年级组长有什么用!难道我们都是胀干饭的?"
办公室里,不仅教师们惊呆了,连那些桌椅板凳都惊呆了。费远钟啥时候在众人面前发过火?
要是莫凡宗甚至周世强这么骂他,朱敬阳都可以接受,他们的脾气在那里,尽管周世强那次被扣掉五十块钱之后,变得老实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那么计较,只要瞅准机会,还是要说几句风凉话。可费远钟就不一样了。一个公认为谦和的人,突然朝你发火,那滋味是不好受的,这说明你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然而朱敬阳不过是叫他赶快去报告张主任,这过分吗?真的把一个火箭班报销,你费远钟负得起那个责吗?
朱敬阳说:"好,我是胀干饭的,你费远钟能干,你费远钟的权力比张主任都大。"
"无聊!"费远钟把脖子扭过来,望着朱敬阳,说得缓慢,说得咬牙切齿,"权力,你是想表明你是年级组长么?你当年级组长后,除了什么事都报告张主任,报告冉校长,你还干了些啥?"
这话说得相当严重了。所谓严重,就因为它是事实。
朱敬阳的脸色变青了,头上的白发也像受到了指责,没有先前那么硬,那么直。
莫凡宗见这回他们是闹真了,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两人之间,拍着费远钟的肩膀,以柔和的、劝慰的口气说:"老费,你今天是吃错了哪味药?你怎么能这样说老朱呢,这学校的年级组长,都只是挂个名头,买盒粉笔的权力也没有,老朱他遇到什么事,不去报告,你叫他怎么办?"
朱敬阳的眼圈红了,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费远钟没言声,依然直板板地坐着。莫凡宗又把他肩膀拍了几下,就拿着书本,进教室上课了。当铃声响过,走廊上安静下来,费远钟才站起身,走到朱敬阳身边,说:"老朱,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朱敬阳那时候正在又伤心又感动,伤心的是他教了一辈子书,竟被骂成"胀干饭的",感动的是平时跟他丁对丁卯对卯的莫凡宗帮他说了话。费远钟过来道歉,出乎他的意外,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费远钟已出了办公室,下二楼找张成林去了。
张成林听完费远钟的陈述,坐在他的位子上,连动也没动一下。费远钟见他不言声,说:"张主任,我是不是还要去告诉冉校长?"张成林的眼睛这才轮了一圈,"报告冉校长?不,用不着。冉校长正忙别的事。这事情我知道就是了。我会告诉他的。"费远钟又枯站了两分钟,说:"张主任,那我上去了。"张成林点了点头,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对面墙壁靠顶棚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结网,可它被张成林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放弃了结网,迅速朝墙角爬去。
费远钟摇晃着两条长腿,迷迷糊糊地回到办公室,低着头去水槽边洗手的时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
"郑胜,你......"
郑胜不回答。他被政治老师赶出来了。
政治老师听到了朱敬阳的描述,因此他到火箭上课的时候,就带着警惕,谁知他刚讲了几句话,郑胜就举手了。他视而不见,郑胜却自己站了起来,大声说:"报告何老师,我有话说。"政治老师说:"有话下来说。"他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别的老师对郑胜既抱着期待,同时也很喜欢,至少以前是这样,但政治老师一直就不大喜欢郑胜,究其原因,是郑胜穿得太不像样了,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穷人,但再怎么说,也不该穷成郑胜这般模样吧?郑胜说:"我现在就有话说。就一个意思,花不了多少时间。"政治老师咬了咬牙,心想他就一个意思,不如让他说了,否则整堂课都不得安宁。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分钟,把郑胜拦住了,郑胜说我还没讲完,政治老师不理他,继续讲课,郑胜重复了一句:"何老师,我还没说完。
""没说完等放了学再说!"郑胜一想这不对呀,放了学,我说给谁听呢?在他张开嘴,话从舌尖上弹出来的前夕,政治老师大声说:"你站着好了,不许说话!"郑胜说何老师,我本来就是站着的。"给我站到后面去!"郑胜本来就在最后一排,教室那么拥挤,最后一排的学生,背上无一不是背着从墙壁上擦来的白灰,但郑胜还是听话地、象征性地往后挪动了一下,沉默着。政治老师心里窝着火,继续上课,谁知郑胜还不知趣,老师每讲一句,他都以不同的动作来发表他的意见--点头,更多的是摇头。他就像一个令人讨厌的裁判。政治老师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滚出去!"坐着的学生们吓得浑身一抖,而站着的那个却镇定自若,他说何老师,你是叫我滚出去吗?政治老师说:"我是叫该滚出去的人滚出去!"郑胜向老师竖起了大拇指,"好,说得好!"他以庄严的口气表扬道。他正要就这句话侃侃而谈,但政治老师没给他机会,扔下课本,冲到后面后,扭住郑胜的胳膊,将他推出教室,并且一直将他推到办公室,让他站在洗手槽旁边,对他说:"你愿意站,就站在这里吧!"......
费远钟看了看贴在墙上的课程表,知道这堂课是政治老师上,他不需要问,就明白郑胜是被赶出了教室。他把手上的水珠甩了几下,水珠在地板和墙壁上留下暗黑的斑点。他看着低眉顺首的郑胜,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这已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这堂课已过去了一半,可这剩下的一半,显得多么漫长啊。
好不容易盼来下课铃声。但费远钟还不能走,他要等政治老师出来。又过了几分钟,政治老师回办公室来了,一边拍身上的粉笔灰,一边把事情向费远钟讲了,然后,他对郑胜说:"还不走!"
郑胜离去了。
谁知道,下午上课的时候,郑胜又站到了那个洗手槽旁边。费远钟有其他班上的连堂课,课间休息也在教室里没出来,待他上完两堂课回到办公室,发现郑胜又站在那里,以为是被别的老师赶出来了,心里又痛又气。他望了郑胜几眼。那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真想扇郑胜几个耳光。但他克制住了,郑胜不是他的儿子,他没有权力去扇郑胜的耳光。
但他希望将郑胜赶出来的老师能够给他一个解释。
上课的老师出来了,谁也没给他解释。
郑胜就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
上晚自习课,钱丽自然是最早进办公室的。而今在自己班上,她要求午饭后跟以前一样,提前半小时进教室,晚饭后休息时间相对长一些,因此她要求提前四十分钟就进教室,偶尔让学生自由复习功课,多数时间由她讲。她要凭借自己的全部努力,让重点快班在高考中变成另一个火箭班!幸运的是,她班上还有那么几个很突出的尖子生,特别是一直跟着她的张永亮,张永亮的成绩,并不比胡昌杰他们差多少,这让她欣慰......这天晚上,她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郑胜就跟进来了。她很诧异,说郑胜,你这么快就从家里来了?吃饭没有?郑胜不回答,只是去洗手槽边站着。她说:"是哪个老师让你这么站的?"郑胜还是不做声。她拿着书本,准备进教室上课,然而,郑胜的那身衣服牵住了她的心。那棉袄穿了好几年了吧,人长了个子,好长一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不冷吗?她稍作犹豫,放下书本,回家去了。
她把儿子的一件羽绒服拿来了。儿子正月初二下午就回了上海,但他把这件衣服留在了家里,虽然长了些,宽大了些,穿在身上正好暖和;儿子念书时穿过的衣服,钱丽早就全部送给穷学生了。
她把衣服递到郑胜面前,说:"娃娃,穿上。"
郑胜把头垂得那么低,手指抠着手指。那声"娃娃",使他身上的血液再一次叫喊起来。但他没接钱老师手里的衣服。再怎么劝说都不接。而钱丽哪有时间啊,她已经耽误接近二十分钟了!她把衣服放在桌上,进教室去了。
还差一刻钟上课的时候,费远钟来了。看见郑胜又站在那里,他彻底愤怒了。让一个学生从早站到晚,已经不是惩罚,而是刑罚了!郑胜不过是上课插言,又没呼反动口号,犯得着这么收拾他吗!这究竟是谁干的?费远钟决心不再问郑胜,也不再干预这事,谁施行了这条刑罚,谁去处理!
晚自习上了大半程,政治老师才走到郑胜身边,点着他的鼻子说:"郑胜,你这是向我示威吗?人家静坐,你静站是吗?我告诉你,你这吓不倒人!"
那时候费远钟也在办公室,他这才明白,原来没有别的人赶郑胜,而是郑胜再不愿回教室去了。
当政治老师出了办公室,费远钟走到郑胜面前,细声说:"真有出息!你以为这就叫出息吗?你......你真是让我失望啊!"随后命令他:"赶快回教室里去!"
但郑胜已经不听从他的命令了。
费远钟说:"好,那你就站下去,反正办公室是钢筋水泥做的,你站一辈子也站不出个坑来!"
半个小时后,政治老师又进了办公室,对费远钟说:"费老师,张主任叫你下去一趟。"
政治老师刚从张成林那里回来,把郑胜向他示威的事作了描述。张成林依然是那种不动声色的表情,陷入了深思。政治老师以为主任没听清自己的话,正准备重复,张成林拦住了他,说:"你上去,把费远钟叫下来。"
费远钟到教务处,门敞开着,却不见张成林,他隐隐约约听见校长室那边传来张成林的声音,便朝校长室走去。冉校长和张成林看见他,两人同时招手:"进来进来,正找你。"
费远钟进去坐下了,张成林说:"冉校长,你讲。"
冉校长说:"你讲吧,你讲就是。"他显得异常的疲惫,脸上皮肤底下活跃的老人斑,不知什么时候都蹦到皮肤外面来了;那双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蓝,仿佛那层蓝被漂洗过。
张成林说:"好,那我就说了。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我跟冉校长商量,想把郑胜先放到其他班上去。"
费远钟说放到哪个班?
"这个嘛,"张成林谨慎地说,"根据他的实际情况,只能放到普通班。"
费远钟像被人在脊背上锥了一针,发麻。
张成林接着说:"因为他要耗别人。火箭班不能给他耗,重点班照样不能给他耗。重点班的好些学生,并不比火箭班差,火箭班自然是我们关注的中心,但不能把冲击一流大学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火箭班。"
"如果是这样,那等于是在他破壳之前就把他踩死了。别说放到普通班,就是放到重点班,也会把他踩死。"费远钟说。
"'踩死'这个词用得不对,"冉校长纠正,"不是我们踩死他,而是他自己死掉了。"
"对--"张成林说,说得一唱三叹。
"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他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成林敲了敲桌子:"这个话还是要分两头说,一方面,我们给他机会,另一方面,他自己要创造机会。我们暂时把他放到普通班去,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他能够改正,成绩也合格,再把他提到火箭班来。"
沉默了很长时间,费远钟说:"按你们的计划,什么时候让他搬?"
"今晚上就搬。"
"我不同意。"
冉校长和张成林都很奇怪地看着费远钟。在他们面前,费远钟从没说过"我不同意"。
"你们就让他睡个好觉吧,"费远钟的话近乎乞求,"至少明天再说吧。"
张成林没言声。冉校长想了想说:"好,那就依费老师的,明天再搬。"
费远钟出了校长室,迈着大步上楼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住。我要好好地跟他谈一谈。"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三楼以上,到处都是漆黑一团。晚自习早就下课了,郑胜已经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