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远钟把脸马下来:"再好,也不过是讲NBA,不是经典名著!"小含摇着爸爸的手:"爸爸,你以为只有你书架上那些才是经典名著?你要看哪个行业嘛,对我来说,那本书就是经典名著。"这道理让费远钟无话可说,他想忍住笑,但到底没忍住,脸绽开了。小含见爸爸笑起来,胆子大了些:"爸爸,不信我们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费远钟即刻把笑收住,说:"你不要做梦,那是不可能的!"小含说我没说买,我只是让你去看看。言毕推着父亲往斜坡上走。费远钟听说不买,也顺了他的心意,表面上很不情愿,却不要儿子推,自己就迈开了步。楚梅见费远钟果然要陪儿子去,不高兴地说:"我懒得管你两个,快些啊。"她没上去,继续站在斜坡下等候。
那是一本美国篮球联盟杂志出的NBA特刊,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终极兵书》,主要是图片,附一些简短的文字说明,那些图片清晰得能数清额头上的汗珠。小含每指给爸爸看一张,都轻轻地发出惊叹。虽是厚厚一本书,但没几下就翻完了,费远钟说走,但小含没有走的意思,又从头翻起。费远钟站得稍远一些,看到儿子亮晶晶的眼里不断映照出NBA那些巨星的画面,他知道,在儿子的心里,活跃着两个世界,现实的世界和梦想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是那样无趣,梦想的世界却光彩夺目。费远钟的心痛起来了。娘的,像伍明西的女儿,都已经到香港迪斯尼玩过了,他的儿子,只不过想买一本三十块钱的书,却也不能满足他!有好几次,费远钟都在包里掏钱,他包里还有四十多块钱,够把这本书买下来,他把钱用两根指拇夹住,只要小含再说一句想买的话,甚至只是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就会把书拿上,走到收银台去。这可是春节呀!买上这本书,儿子会多么兴奋,儿子会把书抱在胸前,一路上沉默不语,只在心里默想他的偶像,回到家,你叫他干什么事他都愿意,别说一天洗一次碗,就是洗三次,他也决无二话。
然而,小含既没开口,也没抬头看爸爸,当他把书又翻过一遍,就依依不舍地放回到书架上去了。这时候,费远钟把手从口袋里退了出来。
37
一家三口在新华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费远钟才想到问楚梅:"你们不是到爸妈家去了吗?"楚梅说,他们刚到家,爸妈就同时被叫走了,爸爸是参加骑游队,他们要在年三十往七姑洞那边骑一趟,说这特别有意义。--"我真不知道这特别的意义在哪里!"楚梅说。--妈妈自然是参加腰鼓队,他们这次不是胡敲乱打,而是开发野火坪的老板心血来潮,要把她们请上去表演,不是无偿劳动,是付费的。"他们都要很晚才回来,我们待在那冷目瞅眼的屋子里干什么呀。"
这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可以这么慢悠悠地闲逛下去。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少得费远钟都想不起来之前是否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多么好哇。这种感觉让人充实。费远钟每天把时间排得那么满,可他是充实的吗?他说不上来。
自从跟费远钟结婚以来,楚梅很少逛街,更没像朱莹曾经要求张成林那样要求费远钟陪她逛街。可她毕竟是女人,逛街是女人的天性。街上有她们的另一层皮肤。走完新华街,就是北城中心花园,花园中心搭了戏台,正敲锣打鼓地唱川剧《十五贯》。平时在剧院没人听川剧,演员们只能去办丧事的人家赶场子,这时候,中心花园却是人山人海,都是凑热闹的。费远钟喜欢听戏,而楚梅和小含都不喜欢,他们站在外围,耐着性子陪费远钟听了几分钟,就说走。音响效果极差,费远钟听不出味道,就依从了他们。又走了一段,费远钟腿有些发软了,但楚梅还兴致勃勃的,过一条马路,去了耳聪街。取这么一个名字,还以为是专卖助听器的,其实是一条服装长廊。
打头的一家,店门上百衲衣似的挂着好几片硬纸壳,上面用朱笔反反复复地写着削价的告示,因为是春节,不好用"跳楼大减价"、"吐血大甩卖"或"自杀大清仓"之类不吉利的字眼,但看上去比这还毒,最醒目的一条告示上写着:"顾客朋友,你千万别把我当人。"这意思不甚明确,但大致能猜出来,是说把货卖那么贱,简直是败家,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遇到这种好事,谁都会进去看一看的,费远钟一家也进去了。衣服真不少,全都堆在货柜上,人更多,男女老少都有,全都通红着脸,眼睛鼓得快要吊出来,抓出一件,扔开,再抓出一件--这不像是买,而像是抢。费远钟不喜欢这种场面。而这种场面比比皆是。大家都想捡便宜。去年,某企业为了打广告,请全城人民免费在川东电影院看三场电影,几部电影并不好看,可那些对电影毫无感情的人,也往川东电影院涌,结果第一场就踩死了两个人。
尽管不喜欢这种场面,很奇怪的是,刚走进去,费远钟也情不自禁地像别人那样,脸色通红,鼓着眼珠,抓起一件,扔开,再抓起一件......他根本就没有买衣服的打算,但那是一股潮流,如高头大马的洪水袭卷着你。楚梅当然也是这样。只有小含不这样,他站在一旁,不看,只想,他想的是那本NBA的书。
大约过了十分钟,楚梅拿起一件衣服,没有扔开,而是双手提着衣领,抖了两抖,又偏了头上上下下地看。这是一件女式夏装,粉红面子,月白领子,要是穿在一般女人身上,也说不上好看,可穿在楚梅身上,就好看了。它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楚梅的"小"来。女人天生都会打扮自己,有钱贵打扮,无钱贱打扮,总之都能把自己收拾利索。费远钟站在楚梅的对面,当楚梅停下来,他也不那么猴急武抓,跟着停下来了,他走到楚梅跟前,楚梅正把衣服贴到自己胸前。真是很好看,除了"小",还有一种别样的清新和温情。费远钟说:"买吧。"楚梅朝他笑笑,没言声。
楚梅笑得很惊奇,好像是说:"真要买呀?"费远钟大声叫老板,老板那时候站在一张凳子上吆喝,听费远钟叫,跳下来了,告示上让顾客"千万别把我当人",谁想老板竟是一个女的,二十七八岁年纪,快快乐乐,精精神神,没半点败家的颓唐样。费远钟指着楚梅手里的衣服问:"多少钱?"老板说:"三十五。"费远钟问卖价,老板说这就是卖价。楚梅说就不少点儿?老板说你再让我少就是把我往绝路上逼了。费远钟悄声对楚梅说:"买吧,我看差不多是这个价。"老板分明是在到处瞅,看有没人偷衣服,还大声地应答各种询问,但费远钟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费远钟说:"师傅你说什么呀,'差不多'?我告诉我,我的进价都是六十!"随后将衣服从楚梅手里一把扯过来,在楚梅身上前后比划,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件衣服纯粹就是给这个妹妹制的!"楚梅笑了,说:"你该把我叫姐姐才对。"老板说:"是吗?那你显得太年轻了。"这句奉承话却没有软了楚梅的心,听到三十五块钱一件,她就已经决定不买了。
她说:"走。"
费远钟说:"买下吧。"
"那么贵!"
老板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将衣服不停地在楚梅面前抖:"贵?你说贵?我告诉你,你跑遍全城也买不到更便宜的。"
费远钟说:"买下吧。"
楚梅摇头。
叫老板的声音此起彼伏,老板将衣服往堆子里一扔,说:"好,等你们商量好了再说。买不买无所谓,生意不成仁义在。"
老板过去了,楚梅也出了店门。可费远钟今天像发了神经,非要把那件衣服为妻子买下。他的眼前晃动着文显慧穿的那件密布着翠绿花团的新衣。他追到店子外面去,说:"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本来高三年级组说在放假前出去聚个餐,后来大家都累得慌,没心思,就一人发了五十块,忘了交给你,刚才我从南城坐三轮车过来,花了三块,还有四十七。"小含这时候也站在他们身边,小含说:"好哇爸爸,不给我买书,却给妈妈买衣服,你只对妈妈好。"费远钟说:"小含!你经常买衣服,妈妈怕有一年没买过衣服了。"小含说我哪里经常买衣服?说我经常买鞋子还差不多。费远钟说:"鞋子也是衣服!"小含不言声了。楚梅说:"算了,不买,买啥呀!"可费远钟却迈进屋去,把理出来的三十五块捏在手里,蹿到老板身边了。楚梅见状,跟进去,一把将钱抓过来,生气地说:"说不买就不买嘛,你为啥这么固执?"老板朝费远钟吐了吐舌头,把费远钟弄得很没面子。
但他这时候考虑的不是面子。他又想到了文显慧穿上新衣时眼里放出的光彩,想到杨朴和文显慧打的那个电话......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妻子看上了一件三十五块的衣服,也不能帮她买下来,还配叫男人么?以前,几家人聚会的时候,虽然吃过饭就分成了两个闲谈的阵营,楚梅往往跟刘庆瑶说着私房话,但空间就那么大,那些私房话费远钟并不是听不见,他发现,刘庆瑶愿意和楚梅说的,是丈夫,是儿子,也可以是别的女人之间的事,但就是不说穿戴!这是刘庆瑶的好心,她自己穿的衣服,质料那么好,还戴着戒指、首饰,而楚梅却是家常妇人打扮,手指上和脖子上都是空空荡荡的。费远钟跟许三是同学,而许三的妻子过着那样的日子,他的妻子却过着这样的日子,他妻子的日子,在许三妻子的日子面前,显得多么黯淡无光。
两个人终于在外面吵起来了。
"你不买那件,买件冬天穿的也行嘛。"费远钟说。
"冬天穿的不更贵?"
"我就不信,买件衣服就把人买穷了!"
"家里已经够穷的了!"
"家里穷......能怪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怪你?怪我自己。"
小含又可怜又恐惧地望着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