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张成林煮了碗鸡蛋面,碗也没收,就把厚厚一叠成绩表铺在餐桌上研究。这些成绩表是他昨天下午才收全的。他先从城外的学校看起,重点放在县中,汉垣中学、桂圆中学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他发现,汉垣中学去年虽然在全市内收走了那么多学生,但特别拔尖的也说不上,而桂圆中学被汉垣中学掐了一回尖儿,好像就把元气掐走了。诚然,每所学校的分班考试(或者说期末考试)试题,都由自己选,他们从浩如烟海的题库里选中了哪一套,并不十分清楚,但这照样能估量出外校学生的实力,因为到了这时节,学校选题都有明确的依据,这就是高考大纲,在大纲里,指出了各科考试范围和考题的难易程度。
把县中学看完了,张成林再把目光收回到城里的几所重点学校,当他看到德门中学的于文帆时,眼里就钉入了一枚钉子。于文帆不是优秀,而是可怕!可怕就可怕在锦华中学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张成林的指头在于文帆的名字上敲击,陷入沉思。他觉得自己犯了幼稚病。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却还是那么幼稚!--他不是曾经把宝押在郑胜身上,希望郑胜去跟于文帆比拼吗?现在看来,那不光是幼稚,还是荒唐!仅仅以超出别人1.5分的成绩才进入火箭班,怎么可能挑起大梁?何况,郑胜的作文成绩是有争议的,成绩统计出来后,郭老师就向他反映过(郭老师后来偷偷看了郑胜的作文成绩),张成林之所以没加理睬,一是费远钟是组长,他不好驳;二是他也有私心,希望郑胜好歹去冲击一下,说白了,低他1.5分的那个学生,发挥得出色,考个好一些的大学是可能的,至于状元,想也别想;还有个原因,就是郭老师仗着自己资历深,免不了倚老卖老,无论是在冉校长面前,还是张成林面前,都爱指手划脚,冉校长能容忍他,张成林不能,张成林认为一个领导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权威和独断,只不过他不像陈校长和徐威那样把"权威"画在脸上,他是刻在骨头上。
张成林沉思一会儿,草草地把其他几所学校看了一下,都没出现特别让他吃惊的成绩,于是他又翻开德门中学的成绩表,把指头压在于文帆的名字上。那是一枚钉子,他感觉到了,但是,他要让自己成为魔术师,让那枚锋利扎人的钉子,变成芳香扑鼻的花朵......当然,这难度太大了,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洪强,实在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而且,张成林昨天才听人说了,洪强把于文帆不仅当成学生,还当成了女儿。
他真是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于文帆,家里只要做了好吃的,就把于文帆叫去,有阵子于文帆闹口干,洪强榨了西瓜汁,让他爱人一勺一勺给于文帆喂,于文帆有贫血病,他常常自己掏钱为她买药,尽管于文帆家里并不差钱。他买药不是去巴州城的药店,而是千托人万托人,在北京、哈尔滨等一些有名的大医院和制药厂里购买。把药买来后,他还自己保管,每天亲自督促于文帆吃下去;开始,他是让于文帆的班主任干这工作,但总觉得不放心,还是自己干了......听到这些话,张成林心里涌起一种很怪异的滋味,他老实承认,自己比不上洪强,假设一下,如果他以这样的姿态去关心郑胜,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就算跟洪强学习吧,也只能等待来年,慢慢学......
这时候,张成林的心里发出"腾"地一声响,被一种悲哀的情绪弥漫了。
他找不到悲哀的源头,只感到惆怅,感到寂寞。他本想一直坐在家里,把未来的方案想清楚,然而,惆怅和寂寞坏了事。他把成绩表锁进抽屉,出门去了。
下午的阳光很耀眼。阳光里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有些家庭里传出麻将声,就只剩下游走的风声了。除夕天里,别人没约,自然不好闯进别人家里去,这么一来,张成林的寂寞就越发的深沉,心想不如跟妻儿回长丰煤矿去。他站在红楼底下那条石板路的尽头,看着一朵从梧桐树上漏下来的阳光,那朵阳光跳荡着,一会儿翕开,一会儿合上,就像一粒眼珠。他提起一只脚,踏住了那粒眼珠,可是,那粒眼珠又爬到他的脚背上,依然跳荡着,轻轻摆动着,一翕一合的。他很厌恶地把阳光踢了一脚,朝南校门走去。
除了常年关闭着的北门,东门和南门都有门卫,东门紧邻大街,人员复杂,门卫是个身强力壮的退伍军人,南门的门卫则是个干瘪瘪的女人,是初中部一个教师的家属,能够弄到这个饭碗,当然不容易,见了张成林,那个坐在老式藤椅上的女人立即起身,祝张主任新年吉祥。张成林把手背在身后,近乎严厉地应了一声。张成林对人和气,可也不是对所有人,也不是所有的时候,对某些人,在某一些时候,他和气得简直就不像个领导,可换一些人,换一个时候,他又格外严厉,由此就造成这样一种满意的效果:你既可以跟他亲近,又不能不讲规矩地亲近;你可以和他开玩笑,但又不能不怕他。
张成林原打算从南门出去,可经过女人身边的时候,听到背后有说话声。
回头一看,是钱丽的丈夫和儿子。
钱丽的丈夫那么老实,却有出色的修车技艺。在整个巴州城,修车就算他高明,国产的,进口的,他拍拍车身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好像车是他的病人,他这么拍一下,车就会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对这样的人,张成林总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尊重。还有老远,张成林就喊:"老陆哇,新年好哇。"老陆又咧开嘴笑,他儿子说:"张主任,没出去玩?"他儿子也是锦华中学毕业的,当年看不出什么特别,而今穿一身休闲服,实实在在是一个帅小伙了,且很有气度,到底是在大上海混。
待他们走近了,张成林才问小伙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伙子说今天上午才到。
张成林说:"我知道你们忙,前些天我看一篇文章,讲你们这些白领,吃饭都是站着吃。"
小伙子很优雅地用两根指头抹了一下飞到眼前来的头发:"我算什么白领啊。再说我们再忙,也比你们当教师的好。像我妈,团年饭一吃,马上就备课去了。"
张成林呵呵呵的,脸有些红,好像说当教师的忙,使他很难堪似的。
小伙子又说:"不过我妈今年很高兴,不仅教了高三,张主任您还让她当了一个重点班的班主任,谢谢您啦。"
张成林说:"谢啥呀谢,你妈那么敬业,本来就该带一个好班。说真的,我倒是真该谢谢你们父子对钱老师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老陆又咧了一下嘴。其实他的嘴一直是咧着的,保持着笑的态度,现在只是咧得开了一些。
小伙子接着张成林的话,笑着说:"遇到这样一位母亲,你不理解不支持,还能怎样?"
张成林有些感动,说是呀是呀,你们这一家人,真好哇!
费远钟下楼去的时候,老陆父子已经出了南门,张成林还在门口徘徊。见了费远钟,他说:"老费,你也缩在学校里?"
这时候,张成林已经不惆怅,也不寂寞了,因此他的口气并不热烈。费远钟说:"张主任,听说朱莹回了娘家?"张成林说就是呢。费远钟说那找几个人打牌吧。张成林把身子转了半圈:"嘁,谁不知道你老费连条子筒子都分不清,我虽然不会打,但我至少还认得。"
有这句话就够了,这证明杨朴两口子真是撒谎的。他们知道费远钟不可能去找张成林印证,可他们没想到费远钟会在这个时候碰到张成林。
费远钟又说:"弄副扑克来,找几个人打'升级',好像杨朴两口子也在家。"
张成林说:"好哇。"
话虽如此,张成林却一点也不积极。他的眼神表明他没有打牌的心思。刚才听钱丽的儿子说,钱丽吃过饭就备课去了,这让他感到惭愧,人家当教师的也这么用功,他这当教务主任的,真不该胡乱往外跑。他还有那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需要研究。
费远钟见他不积极,也不再提打牌的事,站着跟他说话。
没说上几句,楚梅打电话来了。楚梅没有手机,打的是公用电话,她跟儿子小含在街上。楚梅说:"结果你没有在家啊?"费远钟说我在外面跟张主任摆龙门阵。楚梅说:"你过来看你儿子,简直太不像话了!"费远钟很恼火,大过年的,又惹出什么事来了?他最恼火的倒还不是小含又惹了什么事,而是楚梅这个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我这不正跟张主任说话吗!
可他电话还没接完,张成林就说:"好的老费,你忙,我回去了。"费远钟本想再陪主任聊一会儿,可张成林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他只得望着他的背影招招手:"你慢走张主任。"然后继续接听电话。楚梅说:"我们在新华街巴山书店,你快过来。"费远钟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问:"到底什么事嘛!"楚梅说:"他非要买书,是NBA的啥鬼书,三十块钱一本,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收了电话,费远钟气呼呼的。他本来没什么事,一旦家人找到他,他又觉得自己忙得很,有非常紧要的事需要处理,甚至觉得家人都不理解他。这时候,他把怒气全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NBA的书,三十块钱一本,还非买不可,看来那家伙实在是太缺乏教育了。
到了新华街,费远钟正往巴山书店走,楚梅却叫他了。巴山书店在一段斜坡上面,楚梅和小含在斜坡底下等他。两人手里都空空的,证明没买书,但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费远钟说:"怎么回事?"楚梅说:"我把他说服了。"小含望着父亲,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费远钟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五指叉开来,握住儿子的头,转动了几下。小含说:"干什么呀,你把我的头当成篮球啊?"说到篮球,小含又变了神色,涎着脸对父亲说:"爸爸,你没看到那本书,确实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