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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许三有忙不完的应酬,但应酬再多,他也不会忘了费远钟。在整个巴州城,只有费远钟才见到过他的穷,穷和穷困之下的许三,才是他生命的本色,往后无论涂抹上多么艳丽的色彩,只有本色才是根基,才是心脏部位。当一个人的本色是穷困,是卑贱,通常情况下,他对能够看到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的人,会采取两种态度,一是仇视,二是亲近,亲近是最主要的、最原生态的情感,即便是在极端仇视之中,也会夹杂着这样的情感。而许三没有仇视,从一个绝对的底层人混成了巴州城的名记(不仅仅是在教育界),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看到了别人的虚弱,看到了社会的某些可以供他挑衅的法则。这是他的骄傲,他一点也不怕别人揭短;而另一方面,费远钟是有教养的人,他几乎不会揭任何人的短,说到大学的那段时光,他也只说许三不要命地读书,对别的事,他一概不提。如果说费远钟只是把许三当成了老同学,当成了可以经常往来的朋友,许三却把费远钟当成了兄弟,尽管他看费远钟的时候,依然会像看其他人那样,将目光越过费远钟的头顶,但这只是他的姿势,并不是态度。
初一晚上,许三又打电话来,说明天无论如何要聚一聚,否则就实在抽不出时间了。
费远钟说:"好,那就明天中午吧。"
他和楚梅早就和解了。俗话说夫妻隔夜仇,费远钟和楚梅的"仇"在除夕天晚上就消除了。楚梅的父母因为回来得晚,他们就没去父母家吃晚饭,一家三口在很不和谐的气氛中,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来吃过,天就黑了。费远钟听见,楼道上有人走动,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他走到门边,从猫眼朝外望,楼道上的声控灯亮着,他看见周世强带着一群人往楼上去,手里握着一把烟花杖。七楼本是最高层,但上面还有隔热板封起来的屋顶,属这幢楼所有住户的公共区域,周世强他们就是到屋顶放烟花的。巴州城禁鞭炮,但不禁烟花。费远钟的楼顶上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多一会儿,传来砰砰砰的炸响。
现在的烟花,其实兼有了鞭炮的功能,有些烟花的响声,简直像开山炮,震得停靠在外面的汽车报警器齐鸣。响声一起,小含就把上半身横担在客厅的窗台上,可他只能望到烟花的边缘,它们在极短的时间绽放出惊人的美丽,然后归于黑暗。他跳下来说:"我们楼上有人放烟花。"费远钟没言声,楚梅也没言声,往年的除夕天上午,小含都会闹着要烟花的,一般来说,多多少少也会给他买上几支,今年他怎么连腔也没开?费远钟和楚梅同时想到这件事,都在猜,是儿子长大了,还是因为他们两口子吵架,他才不敢要?......小含说:"我上去看哈。"费远钟和楚梅都不想让他上去,但你没给儿子买烟花,总不能看也不让他看。
小含上楼去了,楚梅去洗碗,费远钟很自觉地在那里收拾餐桌。一切弄好之后,楚梅才把围裙解下来,去卫生间的洗手槽里把围裙搓了几把,用衣架挂了,晾到窗台的晾衣绳上去。这其间,两个人还没说过话呢。这相当的不好受。费远钟可以一天半天地坐在书房里,可一旦因为两口子吵架而失语,那种孤独的怪味儿就会跳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朝他扮鬼脸。楚梅晾围裙的时候,他走到她后面去,以轻松的、仿佛两个人根本就没吵过架的口气说:"人家说除夕天连头也洗不得,你倒好,还洗围裙!"楚梅很快接腔了:"依他那些!"因为踮着脚,扭着腰,昂着脖子,她的声音沙沙的。费远钟说:"我来。"说罢接过晾衣杆,将衣架勾到了高高的铁丝上。
楚梅拍了拍红通通、湿润润的手,说:"把电视打开,还有一刻钟联欢晚会就开始了。"
费远钟打开电视,很不巧的是,一出来就是一则衣服广告,虽是男装,但毕竟是衣服。两个人都没言声。楚梅坐在丈夫的身边,挨得很紧,还拿住费远钟的手。费远钟的手很大,她的手很小。一只小手拿着一只大手。几分钟后,楚梅干脆贴上去,把头放在费远钟的胸膛上。其实,她今天晚上应该首先跟丈夫说话,她觉得自己伤了丈夫的心,是她不对。但这并不是说那件衣服就应该买,现在倒回去,她照样不同意买。家里没有多少钱,却有很多事,光是儿子念书这一档子事,就够让人焦心的。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家实在需要节俭,对平民百姓来说,节俭真的就等于创收--何况两个老人还都是她这边的,要节俭,她必须首先从自己做起。
初二这天上午,许三问费远钟:"叫杨朴吗?叫的话你就给他打个电话吧。"对是否打这个电话,费远钟犹豫了很长时间。说真的,他实在不想打,但他同时明白,有一些过节(他感觉到自己和杨朴之间,明显有了过节),是必须在过节产生的时候就解开的,在这里,时间就是机会,错过了时间也就是错过了机会,机会一旦错过,要把过节解开就相当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它会越长越大,形成一条河、一座山,把彼此彻底隔开。而要把自己和多年的朋友隔开,费远钟想想就觉得凄苦。于是他打起精神,将电话拨了过去。是文显慧接的,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满口答应下来;文显慧接过了,说:"远钟你等等,老杨要跟你说几句。"要是以前,这显然是多余,但这时候不多余,它证明杨朴夫妇也觉得与费远钟之间有了过节。杨朴说:"老费,年过得好么?"费远钟说反正是老样子,随后叮嘱:"许三请的是一家人啊,把京京也带上;我刚才给显慧说了,十二点准时开饭,北城'巴山杀牛匠'酒楼。"杨朴说好的。
杨朴夫妇最后到场,京京没有来。他们刚推开包间的门,楚梅就问:"京京呢?"文显慧高声大气地说:"那个背时家伙,再怎么劝她也不来。现在这些娃娃,看不上我们这些老班子人了。别说过来跟你们这么多人一块儿吃饭,就是我跟她爸爸让她陪着上街,她也死个舅子不去!唉,真是老了,被年轻人抛弃了!"大家都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尴尬。接下来的整个时间,文显慧差不多都在给女儿打电话,不是她打过去,就是京京打过来,文显慧的脸笑成一朵花,话语里包含了说不完的想念,好像女儿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美国。她还把手机递给杨朴,让他给女儿说几句。杨朴早就感到席桌上的气氛不对了,勉强说了几句话,当文显慧再次把手机顺到他耳边的时候,他就发火了:"有完没完啦!"即便这样,大家都已经吃得不痛快了,许三那么爱闹的人,也觉得没有意思,仰靠在椅背上,吃的时候少,抽烟的时候多。"巴山杀牛匠"酒楼很高档,里面的菜品很贵,因为是许三请客;只要许三请客,就往菜贵的地方钻。这是他摆谱的主要方式之一。可是今天,他觉得来这里来得有点亏。
只有小含和许三的儿子没管席桌上的气氛。许三的儿子叫许铁,个子矮矮的,壮壮的,真像一砣铁。菜陆陆续续在上,每上一道菜,小含都抢着吃,吃得异常专注,狼吞虎咽的。费远钟真不忍心看下去。坐在小含身边的许铁,比他小了四岁,可夹菜的时候,稳稳沉沉,而且把筷子弄得很干净再伸出去;他的身上也很干净,他不像爸爸妈妈那么打扮,穿着朴素,但很干净,一个衣着朴素却很干净的人,会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种庄严气象,哪怕只是一个孩子。这证明,许三在外面摆谱,但家教是很严的。这么一比较,费远钟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当小含戳着没弄整齐的筷子去夹虾的时候,他只好说话了:"小含,你嘴巴都不够用啦,要鼻子帮忙啦!"小含动作迅速,已经把虾夹到面前的碟子里,正开始剥,以为爸爸是说他鼻子上沾了食物,腾出手去擦,结果满脸上都抹得油光光的。
大家都笑,刘庆瑶也微微也翕开嘴,笑着说:"小含那样子真乖。长那么大两个耳朵,将来肯定有福气。"楚梅接过话头:"还福气呢,有一次他老师骂他,就是拿他的招风耳说事!"许三问说什么事,文显慧也问,楚梅说:"那次他写作文,说他有天晚上听到月亮上有人说话,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是我接的,她首先把我训了一顿,又说费小含再是招风耳,也不会听到月亮上有人说话吧!"说到这里,小含尖叫一声,说妈妈,你就不知道给我留个面子?楚梅说:"妈妈不说了,妈妈给你留面子,可你也要知道给妈妈留面子。"许三听到这话,跑过去搂住小含的头,摇晃着说:"呵,知道要面子了,是不是耍女朋友了?"小含面色通红,剥好的虾正往嘴里递,一下子掉到地上了。许三说:"去它娘的,让它掉地上好了,它还不配让你吃呢!什么时候,给许叔叔拉几首曲子听听啊?"
说到拉曲子,费远钟和楚梅的脸上才都有了光彩。
三家人的孩子,只有小含在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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