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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饭,杨朴打电话来了,杨朴说:"老费,下午是怎么计划的?"
费远钟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搁着中午那件事,故意打个电话来,一是探口气,二是有解释的意思。可费远钟觉得,这种事何必解释呢。他说:"我下午要出去。"
"哟,我还以为你有空呢。"
费无钟说:"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杨朴依然是那种慢条斯理的口气,"张主任约我们打牌。"
费远钟冷笑了一声,差点就对着听筒笑出声来了。你分明知道我不会打牌,张主任也知道我不会打牌,怎么可能约到我的头上?何况,真是张主任约打牌,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还用得着让你费心劳神地上红楼去?而且是两口子去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张主任约打牌,你躲着我干什么?
见这边老半天没有声音,杨朴说:"老费呀,要是没空,就算了。祝你一家新年快乐。"
费远钟说了声"谢谢",正要挂电话,那边文显慧把电话抢过去了,"远钟远钟!"她大声喊,费远钟的耳膜被震得一弹一弹的。费远钟说:"啊?"文显慧说:"大过年的,有啥紧要事不得了?下午来嘛!"费远钟冷冷地回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打牌的。"
"我们是知道你不会打牌,但我们不打麻将,不诈金花,不斗地主,也不打双抠,我们就玩一副牌,打升级--你不是会打升级吗?"
费远钟说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人,谁还玩那么低档次的升级呀。
他把"升级"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深长。
文显慧怔了一下,说:"远钟,你是不是跟我们多心了?我给你讲,上午,我跟杨朴从街上回来,走到操场的时候,接到张主任的电话,约下午玩,我们祝他新年好,他说好啥呀,孤孤单单的,我们才知道朱莹带着娃娃回长丰煤矿去了,只有张主任一个人在家,我们上去叫他来家里一同吃饭,他不来,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你,怕你多心,我们躲了一下。没想到你果然是个多心的人!你费远钟不是这样的嘛,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小肚鸡肠了?"
费远钟愣住了。他嘿嘿笑两声,说显慧你说啥呀,你说的话我为什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听明白了,证明你没多心,听不明白,证明你确实多心了。"
"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不过老实说,我真的没多心,我下午确实有点事情。"
"要真有事情,那当然也就算了,但我得告诉你,你不能多心,大家这么多年的朋友,容易吗?"
这话说得异常诚恳,费远钟心想也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多少朋友的人。他说:"别说你们躲着我,就是你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跟老杨还是朋友。"
"这还差不多!"文显慧快乐地说,"问楚梅和你那小崽子好。"
费远钟接电话的时候,楚梅本已进厨房洗碗去了,可听到"多心"两个字,她又出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听,费远钟挂了电话,她问道:"谁?"
"杨朴两口子。"
楚梅把眉头皱了一下,眼睛虚起来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文显慧说直到这时候才给我们打电话祝新年快乐,怕我们多心。"
楚梅噘了一下嘴,"我以为什么不得了的事呢,文嫂这人!"她又进厨房去了。
两个老人要回去了。女儿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方便。他们想把孙儿带过去玩一天半天,但小含不想去,八岁之前他随时都吵着要去外公外婆家玩,一过了八岁,他就不想去了,外公外婆住在北城的那个所谓小区,房子挨房子,楼下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棵草,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以前结识的那些小伙伴,日渐生疏了,外公外婆家又是那么简陋,一部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小电视机,里面的人看上去就跟纸扎的一样。平时去得少,过年过节不去一下怎么行呢,费远钟要求他去,吃过晚饭就回来,小含说:"你跟妈妈去我才去。"楚梅自然是要去的,但费远钟实在不想去。他哪儿也不想去。每到过节的日子,他都会涌起这样的情绪,开始还兴兴头头,节日真的到了,他就感到特别的孤独,他疗治孤独的办法,是把自己放在更加孤独的环境里。
楚梅知道他这毛病,洗了碗出来,看到费远钟的眼神迷迷蒙蒙的,根本不问他要不要到父母家去,直接就对儿子说:"小含,快换身衣服,我们跟外公外婆走。"
"远钟不去?"母亲问。
楚梅说:"他初三就开学了,趁春节这几天在家好好补补觉算了。"
楚梅总是这样理解他。他的前妻也是这样理解他。一个男人,平生有过两次婚姻,碰到的两个女人都是这么好,这是福份。费远钟看过一本小说,那本小说上说:爱情死了,婚姻还活着,证明婚姻是比爱情还要顽固的东西,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对婚姻肃然起敬。费远钟觉得这几句话对婚姻明显带着嘲讽的意味,但在他看来,之所以爱情死了,婚姻还活着,不是婚姻更顽固,而是更坚实,爱情指定的是男女,婚姻指定的是亲人,多年夫妻成兄妹,只要是有情有义的男女,都必然走着这样的道路。许多人都习惯于在婚姻生活中去发现爱情,如果能够在里面找到爱情的因素,就认为是道德的,否则就是非道德。这样理解婚姻生活的人,如果不是出于天真的矫情,就是本身还不懂得婚姻。每个人都能够给婚姻下定义,可是每个人都不能给爱情下定义,正因为不能,才敢轻言它是活着,还是死去。爱情可以为一切仄逼和非理性找到气势汹汹的理由。
虽然楚梅这样说了,但母亲还是劝费远钟:"我们早一点弄晚饭,吃了就回来睡吧;这么好的太阳,出去晒晒太阳也好。"
这几句话她说得特别的谨慎。两个老人知道这个女婿好,但在费远钟面前,他们总是很谨慎的,说什么话都带着商量的口气,甚至带着那么一点讨好的口气,生怕一不小心,就惹费远钟生气了,费远钟一生气,说不定又要跟女儿离婚,那女儿的命就太苦了。
费远钟听出了母亲的心思,他说:"妈,今天楚梅和小含过去,我就不去了,我以后去看你们。"
其实他内心很反感岳父母有那样的心思。
他把一声"妈"叫得这么甜,这么脆,使母亲心里乐滋滋的。
母亲说要得,远钟你自己好好休息,看把你累的,好像都没以前那么高了!
楚梅说:"妈,你要奉承女婿,也不是这么奉承法吧,你无非是说他长得高,我长得矮么。"
母亲哈哈大笑:"他本来就长得高,你本来就长得矮嘛,谁叫你跟我长呢!"
母女拿自己说事,费远钟只当没听见的样子。
几个人离去了,费远钟闭了门,进了书房。
他把窗帘彻底拉开,阳光倾泼进来。像这样把窗帘全部拉开的时候,在费远钟是极其少见的,就跟他晾衣服时总爱把衣服挤到一堆儿一样,他书房的窗帘大多数时候是闭着的,即便需要一点自然光,他也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能看到书上的字就行。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另一幢楼,那幢楼隔得比较远,彼此很难看清人脸,窗外只有阳光,只有风雨,这些自然之物是不会侵犯他的,但他老是防备着,厉害的时候,他会觉得风雨和阳光里藏着眼睛。
四处静悄悄,连放鞭炮的人也没有。巴州城不准放鞭炮。或许正是因为太静,费远钟才敢于把窗帘拉开。他仔细一听,还是听出了声音,类同于女人摆动裙裾的声音,其实那是阳光的声音。太阳也是属于女性的么?这么一联想,不知为什么,费远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离不开楚梅,楚梅刚走,就像分别了十年八载。可是,他又为楚梅做了什么呢?楚梅嫁给他,很长时间都在外面打工,后来到学校打扫清洁,现在又看守大门,而人家朱莹,一到锦华中学就去了实验室,文显慧一参工就去了总务处......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把窗帘闭上了。屋子暗下来。这才是他喜欢的。当阳光把每一个角落照亮,他反而觉得虚幻,觉得缺乏安全感。自从走向社会,那种不安全感就追随他,在他耳边嗡嗡叫。他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好教师,也的确做到了,然而,他对未来没有把握。
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在操场上见到杨朴和文显慧的情景,还有杨朴和文显慧打来的那个电话。不对,说得完全不对。时间上就完全不吻合。毫无疑问,他们是给领导送礼去了。他们吃得那么节俭,要供女儿读书当然是理由,但不是全部理由,因为谁都知道,文显慧在总务处搞采购,是昧了钱的,她买来的圆珠笔,一大半都是把纸画烂也写不出一个字,教师节的时候,学校给教职工发踏花被之类的东西(这事本来该工会负责,但在锦华中学,工会完全是个摆设,什么事也不干,什么权也没有,工会的事都被总务处包揽了),说的是多么贵重,可提回家一看,面子都有些瘫,根本就不保暖。这事情,很多人都在议论,之所以不好去给领导反映,是因为大家都明白,文显慧不可能把昧下的钱独吞,她不给领导一份,就脱不了爪爪。有一回,周世强还在办公室谈到这事,当时只有费远钟和一个年轻老师在,那个年轻老师说,不会吧,张主任那么清廉的,周世强说:"你娃娃还嫩!猫儿没有不吃腥的。"费远钟一言没发,过后当然也没给杨朴转告。他暗自觉得,说不定周世强讲得有道理。
"可是,我费远钟去向你请教的时候,你为什么说'全看运气'呢?即便你实话告诉我送礼的秘诀,我也迈不出那一步,你又为什么瞒着我呢?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实心话?"
就是这一点,让费远钟觉得特别难受。
正在他难受得心里发堵时候,听到楼底下大门口方向有说话声,他跑到卧室的窗口张望--那不是张成林么!
他想了想,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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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成林正在跟钱丽的丈夫和儿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