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把没来得及出手的废纸壳用尼龙绳捆扎起来。
屋子的深处,郑胜在案桌上切菜。早饭过后,他跟父亲有过好一阵争执,父亲只让他看书,不让他干任何事情,但郑胜偏不看书,不让他干事情他也不看书,父亲无奈,只好让他做一点,本意是让他捆扎废纸壳,郑胜偏要做饭。
他不会切菜,饭也做得不好,但他希望在除夕天亲手给父亲做一顿吃的。
费远钟喊了一声:"郑胜。"
菜板把刀"吃"住了。郑胜侧过头,看到了阳光里的老师。他走出来,低声叫:"费老师。"
他从阴暗处走到阳光里来的过程,经历着非同寻常的变化,在阴暗处,他是成熟的,稳沉的,而走到老师面前,他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纤弱了。
"过年好。"费远钟说。
郑高好奇地望着费远钟,像很想打喷嚏,却总也打不出来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郑胜说:"费老师,你为什么来了?"
"不欢迎我是不是?"费远钟故作轻松。但他很快发现,他故作轻松是没有必要的,从郑胜的表情看,当真是不欢迎他。因此他补充说:"我随便走走,转到了陆军医院,顺便来看看。"
这时候,郑高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问郑胜:"这是你老师?"
郑胜说,是班主任费老师。
郑高咧开嘴笑了,说:"还不叫费老师进屋坐。"
郑胜急忙去搭凳子。他的意思是把凳子搭到屋外来,不希望费老师进屋去,但费远钟已跨进了屋。刚刚越过那道阳光设定的界限,他立刻闻到了潮湿的霉味儿,闻到了各类纸张、皮革、生铁和老鼠的气味。他皱了皱鼻子,为了不让父子俩发现,他的动作非常小,只是鼻子里面的肌肉在运动。幸好大部分破铜烂铁都在节前卖掉了,否则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郑高去给费远钟倒水,郑胜站在老师旁边。郑高把水倒来后,双手递给费远钟,这时候,费远钟的视力调整过来了,把水杯接过来。那是一个老式瓷盅,已严重变形,杯沿上的白瓷全脱光了,杯身上有一环红字,已十分黯淡,但"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字迹还能勉强辨认。费远钟想,这是他家里传下来的,还是拾荒拾来的?他又想,说不定老鼠也在里面喝过水。这些念头,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知道,这杯水他必须喝。他把杯子递到唇边,嘬了一口。杯沿割得他嘴皮发痛。好在他没有喝出老鼠味儿。只是水不再烫,温吞吞的,又让他产生了一些联想。然而不管有多么丰富的联想,他再次把杯子递到唇边,把水全都喝下去了,像早就渴得不行的样子。
郑高对儿子说:"还站着干什么呀,给费老师做汤圆。"
费远钟连连摆手,说他坐一会儿就走的。说话的时候,费远钟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间。除了一张大床,其他任何东西都不明晰。地板给人一种湿透了的感觉。这真是一个船舱,破烂的船舱。不过大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在费远钟的意料之中,他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一个人。女主人。那次他没有看到女主人,今天又不见女主人,今天是除夕呀,女主人不应该不在。
这只能说明,这家里本来就没有女主人。
他很想问一声:"郑胜的妈妈呢?"但他到底没问。当郑高坐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用力地盯了郑高一眼。尽管郑高这时候显得那么谦卑,但枯干的皮肤底下,还有迷蒙的眼神里,都活跃着某种疯狂的影子。他身上没有酒味,可他就像是醉了酒的情态,而且是那种老酒鬼的情态,酒液在他的身体里凝固了,变成了他的骨肉,拿火烘烤一下,再把他身体一拧,酒液就会流淌出来。
费远钟把目光移开,望着窗外的阳光。明暗对比是那样强烈,他的眼睛像被阳光刺伤了。
郑高突然说:"费老师,我胜儿可怜啦......"
费远钟觉得,自己站到了一口陷阱的边缘上。他在陷阱里看到了郑胜露出来的头。仅仅是一颗头,他的大半截身子,他的心,都在陷阱里面。如果费远钟也跳进去,他就必须承受未知世界带给他的压力。他承受得住吗?张成林说,不要去碰郑胜的痛楚......费远钟既是教师,也是群体中的一员,他得服从这个群体的步调,忠诚于这个群体的利益。
好在郑胜及时阻止了他父亲,郑胜说:"爸爸!"
郑高像没听到儿子大声叫他,眉毛蠕动得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虫子。
看来,他很想把话说下去,而且马上就会说出来了!费远钟的指节都绷紧了,赶紧把郑高的思绪掐断,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等半年,郑胜就参加高考了,等他上了大学,你就更有盼头了。"
郑高把嘴唇闭了起来,脸上那种病态的兴奋,一点点地消失。
"我知道我胜儿的成绩好,他考得上大学,"过了片刻,郑高说,"可我又担心他上大学后的书学费,我跟人打听过,几年大学读下来,要好几万呢......"
费远钟看了郑胜一眼,说:"这个呀,你用不着担心,我们学校,领导也好,老师也好,都是把郑胜当成省市状元来培养的,如果他考了状元,各种奖励加起来,大学用足够了。"他又看了郑胜一眼,"关键就看郑胜你自己。"
说完这些话,费远钟就该走了。他来到这里,本来是想从另外的角度关心一下郑胜,他下定了决心不提学习和高考方面的事,可最终,他又成就了一个"教师"的角色,完成了一个"教师"的光荣使命。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费远钟想不明白。他似乎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暗暗地对自己说:"其实,你是多么不够格啊......"
费远钟刚走上布满干青苔的石梯,郑高就对儿子大声说:"你不要做饭了,赶紧看书去!"
34
回来的路上,费远钟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给杨朴打个电话。是杨朴的女儿接的,费远钟高兴地大声喊:"是京京啦,什么时候回来的?"京京说都回来十多天了。费远钟说既然回来了十多天,也不来叔叔家来坐一坐?京京说你是哪个叔叔?费远钟说我是哪个叔叔你都听不出来了?我是费叔叔!他以为京京一听说他是费叔叔,就会跟他一样高兴,谁知她却是淡淡的,说费叔叔好。费远钟心里暗了一下,问京京:"你爸爸呢?"京京说爸爸妈妈出去了。费远钟拨通了杨朴的手机。杨朴说:"老费你好。"费远钟说我给你们拜年呢。杨朴说:"谢谢谢谢,也给你拜年。"费远钟说:"早上许三打电话来,让我们三家合伙团个年......"话音未落,杨朴说:"兄弟,我不行,我在街上;要不晚一点还可以。"费远钟说:"已经取消了......大过年的,你们把京京一个人留在家里,跑到街上去干什么?"杨朴没回答,杨朴说那就再见哪老费。
费远钟还没走完南校门外那条巷子,楚梅的电话就来了,楚梅说:"你还逍遥呢,一个人逛街去了,现在都不回来。"费远钟说马上就回来了,接着问爸爸妈妈到了没,楚梅说早到了,你回来的时候,在楼下找一找小含。费远钟应了,心想这家伙不是在练琴做作业吗,又跑下楼来玩了?
进校园后,他四处张望,没发现一个人,就朝大操场方向走去。
有时小含会去那里跟几个小朋友玩篮球,或者在靠近羊子河边的水泥台上打乒乓球。
小含正是在大操场那边的北门墙下玩。他练完了琴,从自己房间出来后,见外公外婆到了,便进客厅跟他们打招呼。外公外婆都还说不上老,外公是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个子高壮,骨节粗大,外婆跟外公比起来,就显得相当矮小。前段时间,外公加入了城市骑游队,外婆加入了一个腰鼓队,因此他们并不寂寞,但还是想见到外孙,想摸摸外孙的头。两个老人都知道,小含练琴和做作业的时候,是不容打扰的,有一回他们过来,小含正在练琴,他们不管不顾,直接就推开了小含的门,跟他说话,结果被女儿克了一顿。今天两个老人过来,就非常知趣,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苦苦地等孙儿把琴练完,所以小含出来的时候,他们同时蹦起来,抢过去,四只手压在小含的头上、肩上。小含有些不好意思,朝着外公外婆笑。
小含期末考试的成绩,早就给他们汇报过了,但他们还要问一遍,小含又一科一科地说给他们听。小含每说一科成绩,他们都要问:"这成绩在班上数第几?"现在的小学生不准排名次,但考试成绩都要当众公布,虽没排名次,大家心里也基本清楚。小含的英语是第一名,这让他们放心、骄傲,小含的语文是第四名,外公外婆就惊讶了:"怎么考了第四?那前三名是谁?"他们对小含的同学一个也不认识,但还是要问清楚前三名的名字。接着,又问小含错在哪里,小含说主要是作文扣惨了。这时候,楚梅从厨房出来了。她系着围裙,挽着袖子,用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听了小含的话,她说:"还好意思!你们听他写些啥?分明是让写对春天的向往,他一大半都在写冬天。"小含不想在外公外婆面前丢面子,似笑非笑地说:"你懂什么嘛。"楚梅动了气:"我是不懂,你那么能干,为什么只得了那么一点分?还体面忙了!--你们再问问他的数学!"
小含不敢还嘴了。两个老人很心痛,并深感内疚,认为孙儿在除夕天遭骂,全都是自己惹的祸。
他们不再问小含了。
气头上的楚梅厉声喝斥:"还不去做数学题!"
小含满含委屈地进了自己房间,做了几道题目,心里就烦躁起来。妈妈不这么喝斥他做数学题,他自己也会做的,妈妈这么一强迫,反而不想做了。他真想出去玩。为了讨妈妈的好,他拿着做好的几道题目进厨房给妈妈看,说妈妈,我今天做的题一道都没错。楚梅说你怎么知道没错?小含说那本练习册后面不是有答案吗?楚梅说你该不是看着答案做的吧?小含扭了一下头:"我的妈妈耶,怎么会嘛,后面的答案只有个结果,这是应用题,我要列算式算出那个结果,算式列错了,结果就出不来。"这么一说,楚梅心情舒畅些了,含着笑问:"你是什么意思嘛,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放假?"小含嘿嘿嘿笑。楚梅说:"去吧去吧。"
下楼来,小含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可又不想回家,磨磨蹭蹭的就到了北门边的小花园......
费远钟这时候已快到大操场,他正贴着墙走过那段土路,猛然间看到红楼那边露出两颗头。那不是杨朴和文显慧吗?他们说去了街上,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去红楼干啥?费远钟朝那边招了一下手,可那两颗头又不见了。费远钟张开的嘴合拢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心里有种苦味儿,同时也有种发现了别人秘密的别扭。他知道,杨朴两口子肯定也发现了他,在楼道里躲起来了,费远钟本来应该快速地通过,可他反而有了被人逮住的担忧,脚步放慢了,每走一步,都把身边的墙扶一下,好像是印证那堵墙是不是还存在。当然,墙是存在的,墙身很厚,布满灰尘,用眼睛看不出灰尘,用手摸就摸出灰尘来了。他走过了操场,不敢回头,分明儿子不在操场上,他也不敢喊儿子。
是小含自己发现父亲的,他正将一只脊背坚硬步履缓慢的虫子往楼梯上赶。北门围墙上长年靠着一架楼梯,花木工修剪树枝用的,没地方放,就靠在这里了。那只虫子很不听话,看着它要上楼梯了,却突然又打个弯,朝另一边爬去。小含正要蹲下身捉它,眼睛的余光却看到父亲板板正正地走了过来,于是把那只虫子丢开,叫了声:"爸爸。"
他想完了,今天又要挨揍了。
费远钟说:"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小含愣了一下,说:"看花。我们假期要写四篇作文,我想写一篇花,先来观察一下。"
小花园里,有一树茶花开得醉人。
费远钟望了一眼那树花,僵硬地咧了咧嘴,说:"哟,你也知道观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