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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一个学期熬结了束。
除夕那天早上,许三打电话来,说几家人干脆伙在一起团年算了,这样闹热些,但楚梅还有父母呢,老年人不喜欢跟外人同吃团年饭,这事只好作罢。四川西部地区,团年饭是在除夕天晚上吃,而东部是放在中午的,父母说好到锦华中学来,早饭过后,楚梅差不多也就该准备午饭了。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准备,香肠在一个月前就灌好,晾在阳台的铁丝上,自己做的几块酱肉也应该早已入味,冰箱里有两只鸡,把这些东西摆到桌面上,也就是过年的气氛了。楚梅洗肉的时候,费远钟挽着袖子去帮忙,但楚梅不要他帮,楚梅说自己歇着去。费远钟出来,对儿子说:"小含,你赶快练琴,练完琴爸爸带你去逛逛街。"那时候小含正坐在餐桌上发愣,听了父亲的话,咕咙了一声:"我才不跟你去逛街。"费远钟没听清,问他说什么,小含说我要练琴,还要做作业,哪有时间逛街嘛,你这不是讽刺我?这句话把费远钟逗笑了,他说今天你可以不做作业,但琴必须练,琴是手上的活,一天不练就手生。
而小含说他讨厌练琴,越来越讨厌了。
胡珂老师又给小含加了任务。十多天前,胡老师把他一直想创办的少儿艺术学校终于办起来了,费远钟好不容易帮他"憋"出的那段广告词,也在南、北城区四处张贴,现在已收了一批学生。一个星期前,小含去那所艺术学校表演了,拉的是法亚的《火祭舞》,有比较大的难度,那天费远钟和楚梅都没去,但第二天胡老师到家里来了,胡老师说小含拉得相当的好,把热烈和抒情的部分都表现得很到位,观众也鼓了好几次掌。胡老师非常高兴,因为费小含的表演,让他又多招了十多个学生,因此他到费远钟家,提了好大一袋水果。费远钟说这怎么成呢,哪有老师给学生送礼的呢?胡老师说我不是给学生送礼,我学校的广告词不是你给我写的吗?那天,胡老师留下来吃饭。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吃饭的速度很快,但他的嘴能二用,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都相当利索。他让费小含在六年级上期结束的时候,举办个专场音乐会,从现在开始,就把以前练过的曲目捡起来,至少准备十五首曲子,都要练得滚瓜烂熟,到时候上了台,那些音符都不是外来的,而是从你心里淌出来的。
去艺术学校表演,就已经让小含紧张,好在他曾经去惠春园表演过,已有过经验,不是紧张得那么厉害;现在又要让他搞专场音乐会,他的头发都拉直了。他低声说:"我不。"
胡老师和颜悦色的,说费小含啦,其实你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对音乐的热爱。不过这没关系,任何一种热爱都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接着胡老师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有回在上海,听一个大提琴家演奏,演奏者在瑞士法语区乐团做终身演奏家,相当有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寒暑,无论他飞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无论是在室内还是野外,每天都必须保证练琴三小时以上。在他演出的那天,之前不吃饭不喝水,上台前还必须洗澡,换上正装。胡老师去听那次,是他专为二十三个作家演出的,胡老师在上海那边有个作家朋友,把他带进去听了;演出从下午三点开始,从早上到下午五点演出结束,他什么也没吃过,也没喝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胡老师说,"那是因为音乐在他心目中异常神圣。
费小含,单凭这一点,也是让人感动的。一个人,一旦他灵魂里有了神圣的东西,他就能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这种东西你不可能马上理解,但你要明白这一点,就像建立自己的'热爱'一样,慢慢把神圣感建立起来。那天,那位演奏家拉的是古典音乐大师巴赫(费小含你是知道这个人的)的大提琴无伴奏第五至第六乐章,下弦之前,他显得那么审慎,好像不敢去拉。听众当中,除了我是搞音乐的,那些作家即便懂一点,也只是皮毛,但人家却如此对待,他看重的,并不是听众,而是音乐本身。如果你,费小含,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也这样神圣地、一丝不苟地去表达音乐,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搞专场音乐会你就怕了吗?有什么好怕的?你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就把它表现到什么程度。像你这个年龄,音乐会上演奏得好不好还是其次,只要把这件事情做了,就是成功!"
一席话,说得费远钟不停地点头,但小含却把头垂下来了,他似乎并没理解老师的话,只是感到紧张。尽管离老师说的举办专场音乐会的时间还有那么远,他却觉得,时间是坐在火箭里飞跑的,眨眼间就会逼到眼前。
这时候,小含已经进房间练琴去了。他这么乖,费远钟真想给他放一天假。毕竟是除夕呀!他都走到小含的房间门口了,但想了想,还是不行。有人说,对孩子的期望越高,孩子将来的成绩就会越大,前程就越辉煌,费远钟把自己跟别人比较,觉得他对小含的期望就不如别的家长对孩子期望那么高,这是不是会影响甚至已经影响了小含的成长呢?
于是他退回来,进了书房。
阳光总是不缺的,尽管还是相当冷。费远钟的书桌摆在窗口,阳光照进来,在桌上洒下光斑,使那张书桌明暗分割。他本来想看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呢?今天还看什么书呢!他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
他独自下了楼,出了南校门。
街上冷冷清清的,很难找到过年的那种气氛。不过三岔路口那边的广场上,还是有一些老年人在锻炼身体,跳扇子舞,打太极拳,耍大刀。举国上下,锻炼身体的都是老年人。这并不是说年轻人就不需要锻炼,而是没有时间,平时工作那么忙,压力那么大,遇到节假日,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或者打牌放松。年轻人就像荷叶上的露珠,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在叶片上滚来滚去,一不小心,就滑向深渊。到三岔路口之前,费远钟打算去菜市场看看胡昌杰(他肯定在那里帮母亲卖菜,除夕天,买菜的人特别多),又打算去元宝街看看徐奕洁,但他都没有去。说真的,他特别想看看徐奕洁当家的样子,今天,团年饭必然又是她做,她父母给她打下手;想去而没去,是怕破坏徐奕洁的快乐,本来人家是快快乐乐的,你这一去,徐奕洁肯定会想起她没能考进火箭班的事,倒把人家弄得不快乐了。
可是他为什么到三岔路口来了?
这时候,他好像才明白了自己出门的真正意图。
他是想在这个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去看看郑胜。
陆军医院显得格外清冷。那个守门的老者,看来已没有亲人跟他团年了,他把椅子搭到门口,端端正正地坐在阳光里,迷茫地望着远处,望着别人过年的景象。其实他除了能望到熟悉的街景,望到街对面几个坐在租房里的民工用口琴在吹奏思乡曲,别的什么也望不到。他大概陷入了回忆,回忆他走过的的岁月,回忆他曾经有过的亲人,费远钟给他打招呼,他也没听见。费远钟走到他面前去,敬给他一支烟,说:"新年好。"他这才活过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了。费远钟说:"我以前到这里来过,你还记得我吗?"老者说:"记得,记得,你不是去找那个学生娃吗?"费远钟说你记性真好,记性好,就证明身体好,身体好就是福啊。言毕,费远钟摸出打火机,给老者点烟,老者推辞,说这怎么成啊!同时把烟含在嘴里,凑近蓝色的火苗。感觉不到风,但风自己在流动,火苗呼呼欢叫。好不容易把烟点燃了,费远钟说:"我还要进去看看,给你打声招呼。"老者说你进去就是,打什么招呼啊。
刚进大门,从正对面紧闭的房门里就传出一声锐利的惨叫。费远钟毛骨悚然,问守门的老者,老者说:"那是杂技团的。"费远钟说:"杂技团?他们今天都不放假?"老者说他们一年四季都不放假。费远钟又朝那边望了望,但已经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好像刚才的那声惨叫只是他的幻觉。
他定了定心,斜插着往矮树林那边走过去。
他又站到了那几棵小叶榕之间,朝下望。春节的前几天就已立春,但真正的春天并没到来,篮球场上的荒草,还是一片枯黄,不过仔细看去,它们不像以前那样凌乱了,叶梢上流动着一层淡蓝色的薄光。春天就是从光开始的。荒草旁边的那排平房,有扇门开着,从那扇门走进去,就是郑胜的家。屋檐低矮,费远钟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有声音传过来,叮叮当当的,一点也不瓷实。"我应该离开,或者下去,"费远钟这样对自己说,"总之不能站在这里,否则我就成一个偷窥者了。"
这时候,他把自己分裂为两半,一半往医院外面走,一半往布满干青苔的石梯上走,往医院外面走的那部分力量很强大,似乎容不得他犹豫,就拖着他走到了那片矮树林里。
他是多么看不起自己呀......费远钟一直都在看不起自己。就说梁波那件事,听莫凡宗讲了,他当时只是震惊,只是急于给郑胜的那篇作文一个可靠的分数,并没有多想,回家之后,当妻儿都已经睡下,他独自坐在书房里,就把自己鄙夷到骨子里去了。对梁波,可以说他一点责任也没有,他没有教过他,只是梁波读高中的时候,费远钟上过一堂公开课,拉了两个班的学生去阶梯教室听,其中包括梁波们班上,梁波觉得费远钟讲得太好了,暗中佩服,上大学过后回母校玩,总不忘到费远钟家里坐坐。--不仅费远钟没有责任,所有人都没有责任,而且费远钟至少还对梁波劝诫过。可他知道,自己多的是敷衍,少的是决心,作为一名教师,对分明走到悬崖边去的学生轻飘飘地劝诫几句,就算功德圆满吗?许多时候,决心比什么都重要,决心成就努力的深度。郑胜念初中时被几个社会混混儿打了,如果当时方琼老师没有那份决心,能够把事情处理得那么完美吗?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有多少次,费远钟暗地里把自己拿去与方琼比,觉得自己在那个女教师面前,显得多么渺小,他时常设想,如果方琼是文科七班的班主任,郑胜心理上的病情会恶化吗?李子江、郝思伟等人,会是现在的样子吗?他甚至都涌起这样的冲动:去请方琼帮他做一做那些学生的工作,特别是郑胜的工作。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冲动。如果他真那样做了,别人会怎样理解他这一行为?自己班上的学生,却要去请别的老师来做工作--何况方琼还不是高三教师呢。她来到高中部后,跟以前的钱丽一样,从没教过毕业班,她教出的学生,成绩基本上是中上水平,并不拔尖儿,她自己又不像钱丽那样去争,因此领导也就没有让她教毕业班的意思了--这在锦华中学是从没有过先例的,别人会不会因此就把这当成是他无能的表现?再说,张成林不是特别提醒别去碰郑胜心头的那块脓疮吗?要是你不仅自己碰了,还去请别人来碰,他该如何向张成林交代?
考虑到这一系列的因素,费远钟打消了那种念头。
但此时此刻,他明显意识到,自己对那些分明有了"问题"的学生仅仅劝诫几句,只不过为了获得自我安慰。
他不敢去触及一个学生的内心!......
费远钟在那片矮树林里站住了,站了不到半分钟,他像跟谁使气一样,坚决地转过身去。
"我只是去看看他,并不是考察什么,也不需要印证什么,更不去给他增加压力......"
石梯的中间部位,干青苔碎裂成小块,两头却是成片成片的,费远钟专门去踩那些片状青苔,沉重的脚底下面,响起青苔的叹息。他使着力,每下一次脚都旋转一下,直到把青苔碾为尘土。
郑胜的父亲郑高首先发现了他,但郑高并不认识他,郑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忙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