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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

女儿没有了。街道临近水码头,时常有外地人上岸买些路粮,邹阿姨说,她把孩子送给一个外地人了,她说你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养孩子呢?

事实上,孩子不是送了,而是被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卖了五块钱......

而今,他已经快满二十岁了,但再过二十年,他也不会结婚。他已经有一个女儿了,他的女儿流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他一生一世都要去寻找她。

30

看完这篇作文,费远钟像被抽了一棒,作文里的"他",难道是郑胜自己?如果是,难道他是被父母抛弃的?那个拾荒的人难道不是他父亲?这也不对啊,他不是说"叔叔"在"他"八岁那年已经死去了吗?"他"真的捡过一个女孩吗?如果这几件事都不成立,这篇作文难道是真实可信的吗?

费远钟迟迟不敢下笔,终于把卷子给了其他老师,让他们都看看。

老师们一看,当然也都知道这是郑胜的笔迹,传阅完毕之后,你瞅我我瞅你,都不发言。

费远钟又紧张起来了,对莫凡宗说:"老莫,你给个分数吧。"

莫凡宗陷入思考。他深知,费远钟之所以首先请他给分数,是因为他平时表达出来的那些激进的观点,用那些观点去套,这篇作文无疑是优秀的,费远钟也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在骨子里面,莫凡宗同样是一个讲规范的人,他不讲规范,就不可能由理科班的语文教师提升到文科班来,更不可能当上文科班的班主任。当然,和许许多多教师一样,在心灵深处,矛盾总是无处不在。他思考的时候,就是在跟自己作痛苦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是他坚决地说:"这样的作文,不管他是不是真实的,我看都应该给满分!说白了,你我都写不出这么有'心'的文章。"

他把那个"心"字咬得特别重。

昨天晚上,他才得到一个坏透了的消息,这个消息使他跨越了自己的"规范"。

费远钟心花怒放,但他不能表露,因为郭老先生在摇头。平时,费远钟对郭老师之所以相当尊重,不仅因为他的资历深,还因为他是"标准"最有力的拥有者,很多教师,改作文时都只是一个囫囵的印象,要说标准,也只是整体的标准,而郭老师的标准却非常细致,哪根线管哪一部分,分得一清二楚,许多时候,用整体的标准看上去相当好的作文,经过他那几条线一比照,才觉得并不好,甚至让开始的印象分崩离析。费远钟一直想学到他的那种本事,可很难学,只是心里佩服,但他看到郑胜的作文,却对郭老师的那几条线害怕了,因此也才请莫凡宗给个分数。而这肯定伤害了郭老师的自尊心。郭老师平时本来就看不上莫凡宗的"狂妄",而莫凡宗说的那句"你我都写不出这么有'心'的文章",无疑再一次伤害了他,虽然他这一辈子,从走上教学岗位以来,除了给学生作文下批语,以及每到年终写一份总结,就没再写出过其他文字。

当然费远钟不知道,郭老师还有一件事记恨着莫凡宗:高二那个女生被退学那天,朱敬阳跟莫凡宗争论的时候,朱敬阳说了某句话,郭老师也跟别人一起短促地笑了几声,莫凡宗很恼怒地说:"笑什么笑,你们只知道笑!"莫凡宗的这句话郭老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费远钟见郭老师摇头,而且越摇越快,还撇嘴,叹气,知道不能不问一下他的意见了,就说:"郭老师,你看呢?"

郭老师把天青色的鸭舌帽取下来,在头上挠了几把,再把帽子戴上,揪住鸭舌,将帽子拉得正正中中,才谁也不看地说:"我别的不讲,只说这样的句子--'邹阿姨的奶胀鼓鼓的'--就不应该在学生作文中出现。"他又把帽子取下来,依然不看任何人,说:"当然,如果还要讲,那毛病就多得很,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看一下婴儿的脸,就知道她有两个月大?这是一个漏洞;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产生别人把他叫爸爸的想法?这是第二个漏洞;作文中说,而今'他'快满二十岁了,也就是说,那个女婴被卖,是在十年前发生的,那个时候,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只卖五块钱?这是第三个漏洞。还有啦!不过就算只有这三个,集中出现在一篇千字文里,难道还不够吗?"

莫凡宗似乎没听他说话,很专心地批阅手里的试卷。费远钟吞了口唾沫,看着其他教师,而其他教师都把脸转向郭老师。郭老师终于抬了头,眼睛扫视了一下,但他没注意朝他颔首的老师,而是看了费远钟,又看了莫凡宗,看费远钟的时间极其短暂,看莫凡宗的时间稍稍长一些,显然,莫凡宗的态度让他很不愉快,因此他又说话了,而且提高了音调,说得字正腔圆:"以上所说,都是小问题!这篇作文的大问题在于:情感不健康!"他右边的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两颗金黄色的假牙,"只是有病,就被父母扔掉了;只因为是个女孩,也被扔掉了!短短一篇作文,就有两次扔孩子的事件,世界真有这么冷漠?你我写不出这种好文章,但你我也活了一把年纪,见过几个人扔孩子?"

话说到这里,莫凡宗知道是冲他来的了,他刚看完一篇作文,一面在标题上给分数,一面说:"见得多了。你我就正干着这样的事情。别人是在扔孩子的身体,我们是在扔孩子的心。教书越久,扔掉的心越多。"

郭老师的嘴唇抖动起来。他的嘴唇泛白,一年四季都如此;嘴唇上浅浅的胡髭,同样是白色的。

"莫老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硬梆梆地问。

莫凡宗把笔放下了,两只手放在卷面上。他面对着郭老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扪心自问,我们传了什么道?解了什么惑?我们只会照本宣科,连'惑'的能力也已丧失,怎么可能帮学生解惑?大家都是教语文的,尽管现在选的许多课文都没意思,可总有那么几篇好文章吧,我们教会了他们什么?教会了他们欣赏美吗?语文首先是美的,然后才能谈论其他!我们既不能传道,又不能授业和解惑,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呢?不,我们干了!我们让学生紧张、恐惧,让他们从小就把一生的幸福押在赌博上,放在功利上,让他们把本是美伦美奂的事物,一刀一刀地切割,切割开之后,能剜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它就是好的,否则就是不好的。总之一句话,我们让学生把心丢掉了,或者是我们强行把他们的心扔掉了!"

费远钟那次从成都改卷回来,把那个姓谢的副教授所说的话,在同事之间传播过,当时就引起郭老师极大的愤慨;那时候还在假期里,包括郭老师在内的几个教师,在操场上听费远钟讲,郭老师把他刚买来的一把油纸扇,在手掌上啪啪啪敲,他忘记油纸扇是打开的,结果把扇面敲破了。现在听莫凡宗这意思,不是与那个姓谢的家伙如出一辙吗?

他说:"莫老师,听你这么说起来,我们当真都是罪人了?"

莫凡宗把头一摆:"差不多。"

郭老师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鸭舌帽又戴上了,这样,他的脸上多了一层黯淡的阴影。莫凡宗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没顾及他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在教育战线上鞠躬尽瘁的老教师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罪人"这话由外人说出来,大可鄙薄是有意挖苦,谁知自己战壕里的人也这么认为。为了多让几个学生成才,他有多少次带病走上讲台,真是呕心沥血,而今只剩一把老骨头了,承蒙学校看得起,让他再回来教几年,他当然求之不得,他的根已经扎在讲台底下,离不开,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不也是发挥余热,希望再将一批孩子推过河去?他早就应该是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笑眯眯地享受成果的时候了,可哪里想到,他没有资格享受成果,因为他是"罪人"!

费远钟对自己首先征求莫凡宗的意见感到后悔,忙对郭老师说:"郭老师,你给个意见,你说这个作文值多少分就是多少分。"

但郭老师并没接他的话茬,望着莫凡宗说:"莫老师,你也是中学教师呀,算起来,你教书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莫凡宗心有所感,怆然地说:"郭老师,您老别生气,正因为我是中学教师,我才这样说,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知道吗,梁波被开除了!"

语文组在校领导开会的那间会议室里改卷,这时候,小小的会议室被惊讶和悲哀装满了。什么,在上海某名牌高校读书的梁波,被开除了?他不是还有半学期就毕业了吗,他父亲前不久不是还来锦华中学作过报告吗?

莫凡宗说:"我当过梁波两年班主任,说真的,他被开除,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过失。误人子弟呀!误人子弟呀!"

"究竟怎么回事嘛!"性急的老师们不想听莫凡宗感叹,只想尽快知道实情。

莫凡宗说,他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是梁波当年的同学来看莫凡宗,很神秘地谈到了这件事。

--梁波被开除,是因为偷盗和抢劫。他和几个同学一道,偷超市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偷不是差钱买,纯粹是为了取乐;而且他偷的些什么玩意儿?杯子、碗、女人用的卫生巾,偷出来立即嘻嘻哈哈地扔掉,或者送给路人,还在超市门口,他就把塞在衣服里的东西取出来,递给随便什么人,说:"这是我在里面偷的,送给你。"把人家吓得躲都不躲不及。他就喜欢见别人那种惊惶失措的样子。别人躲开了,他还要骂:"操,哈板儿!"("哈板儿"是川骂,相当于北京人说的傻逼。)骂过了,他再把东西扬得高高的扔出去。

这么偷了好多回,竟一次也没被逮住过,他跟几个同伙都觉得很没意思,不知是谁提议:抢吧!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抢的最好场所是公交车上,于是在某个周末上了公交车,像电视里那些抢劫惯犯一样,站在车门边,一直过了五个站,也觉得没啥值得下手的。他们不是需要物质,而是需要引起关注,如果抢走一顶帽子,无论如何也引不起关注;到第七个站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个中年女士上了车,天气很冷,还刮着风,但那女士穿得非常少,薄薄的两层衣服,整个脖子都露在外面,她这么露着脖子,是有想法的,因为她戴着一挂铂金项链,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她的项链。梁波和他的几个同伙,互相递眼色,抿着嘴笑。梁波离那个女士最近,按照约定,应该由他动手,但他笑过之后,却迟疑了,眼看车又要起动,他才伸出手去,抓住项链,猛一用力,项链断了,他迅速下车,几个同伙也跟下了车。

梁波当即被110巡警捉住,他的几个同伙却溜之大吉。警察把他和被抢的女士带到了派出所。

他在看守所蹲了五天,那个被抢的女士再一次出现了。她找到警察,说梁波并没有抢她。警察十分诧异,说那天有人拨了我们的电话,说在巨鹿路上抓到了一个抢匪,我们赶去之后,那么多人围着,你的项链的确在他手里,你那天来派出所,也把经过描述得相当详细,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女士说,我跟他早就认识,他在开玩笑呢,只是玩笑开得太过火。警察觉得这个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的女人很奇怪,但究竟说来,梁波所犯的案子性质虽严重,但没造成严重后果,加之他是大学生,看他那副吓瘫了的模样,很可能是初犯,于是依了女士的请求,让她把梁波带了出去。

梁波完全不知所措,当他垂首勾腰地跟着女士走了一程,女士才回过头,严厉地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是你那天被抓住后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怜悯!从派出所回去后,我左思右想不是滋味,总觉得你是我弟弟,尽管我根本就没有弟弟!我打电话去派出所问警官,他们说你是在校大学生,这让我更加怜悯你了,大学生呀,在我读大学的那个年代,被称为天之骄子呀,你就学会了干这个?你想想自己,可怜不可怜?我看你穿这一身,也不像个缺钱花的人!而且你知道不,那挂项链是我老公在我四十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我只戴了不到三天!你下手那么狠,你看看,你看看!"女士把脖子递给梁波看,那里有一条半月形的印迹,至今还有淤血。给梁波看了她的脖子,女士接着说:"幸运的是,我的脖子还健在,不然我饶得过你,我老公也饶不过你!我今天来救你,他是反对的,他说像你这种人,就要吃些苦头,否则就不知高低,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之所以把你救出来,是看你在读书,怕你耽误了学业,再说你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你也有父母吧,你进了牢房,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们该怎么活下去?我不多说了,今后该怎么做人,你如果还不明白,我的这片好心,就算是被狗吃了!"

说完这几句,女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波幸运地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但学校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他理所当然地被开除了。别说你有一个发明专利,就是有十个,学校也不会收留抢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