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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梁波的这一杠子插进来后,就没有谁去关心郑胜那篇作文究竟该值多少分了。这样好,费远钟可以自己拿主意,要真按气头上的郭老师所说,这篇作文连20分都不值,但费远钟不这么看,他打心眼里喜欢这篇作文。当然,既然郭老师指出了那么多漏洞,他不可能像莫凡宗说的那样给满分,但也一定要高出一般水平,于是,费远钟在标题下面画了个"51",想了想,又将后面那个"1"改成了"5"。
幸亏这么改动了一下,否则郑胜就不能进火箭班了。他语文和综合科都考得很好,但还有两科考得不好,计算总成绩,他只比落选火箭班的那个同学高出1.5分。
所有文科班中,进火箭班人数排名前三甲的,依次是七班、五班、十二班,班主任分别是费远钟、钱丽和莫凡宗。费远钟班上最好,这基本上是在人们的预料之中,钱丽班上超过了莫凡宗带的十二班,却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须知钱丽此前从没教过高三,当然更没做过高三的班主任。包括冉校长、张成林在内的学校领导,还有朱敬阳等一些同事,都对钱丽表示祝贺;冉校长他们是不管莫凡宗在不在都祝贺钱丽(如果莫凡宗在场,他坐在办公桌上,总是把肩膀抽得更高,头伏得更低,像没听见的样子),朱敬阳等是莫凡宗不在的时候才对钱丽说祝贺的话。钱丽自然是高兴的,可她高兴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就像河面上冒出的一个气泡,倏然间就消失了。
她并不是最好的。她的上面还有个费远钟。这么说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自那以后,她比以前显得更忙了,她小跑的时候,迈步的频率更快,上身前仆,总给人一种要跌倒的感觉。
老师们阅卷的时候,高三的补课在同时进行,当分数和排名全都统计出来,补课已进行了四天。第五天上午第三节课,学生自习,教师们去四楼会议室开会。这一次,除冉校长和张成林之外,包括两个副校长及徐威在内的所有领导都参加了。张成林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从头念到尾。那是学生的分班情况。跟以往的建制一样,锦华中学文理科各设一个火箭班,下面再各设三个重点班,其余全是普通班。三个重点班也是分档次的,由高到低,分别叫快班、中班、慢班。
胡昌杰、刘栋、丁晖包括郑胜等七班众多尖子生,都进了火箭班,看上去结局不算完美(郑胜考得太差了,与学校要求的"状元气象"相距十万八千里),也还勉强过得去,可费远钟却有另外的遗憾事:徐奕洁和战小川落选了。特别是徐奕洁的落选,使费远钟像丢掉了一件宝贝。这次有好几个尖子生都考得不正常,像钱丽班上的张永亮、莫凡宗班上的何超,同样没能进火箭班。张永亮好坏还进入了重点快班,而徐奕洁、战小川与何超三人,都只进入了中班。
但费远钟暂时还没多少心思为两个落选的尖子生感到遗憾。
他在担心自己的事情。
谁担任火箭班的班主任,还没有宣布。
不过张成林马上就宣布了:理科火箭班班主任,杨朴;文科火箭班班主任,费远钟。
费远钟面色很平静。可是,他放在桌面下的两只手,右手在掐左手,掐得隐隐作痛。
看来张成林说话是算数的,他和冉校长都没有因为郑胜这次考得不好,与他们的期望值悬殊甚大,就把费远钟从火箭班班主任的名单上抹掉。
文科重点快班及中班班主任,分别由钱丽和莫凡宗担任。
公布到这里的时候,冉校长让张成林停下来,他要插话。他插的话又是对钱丽的表扬。他说:"同志们,作为教师,我们大家都应该具有钱丽老师那种敬业精神,都应该具有钱丽老师那样一颗勇敢的心!"钱丽能够把一个班带成现在这个样子,冉校长很骄傲,任用钱丽,是他做出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需要魄力。当一个人总是上不到一个台阶上去,就会形成一个集体印象:这人不行。许多时候,把一个人打垮的,让领导用人时犹豫不决的,不是别的东西,恰恰就是这种集体印象。作为当事人,要冲破这种印象设置的障碍相当难,作为领导也同样不容易--陈校长不是就没有做到吗?事实证明,冉校长的决定是正确的、英明的。冉校长表扬了钱丽,张成林在继续公布名单之前,又表扬了钱丽好几句。
他们俩都不知道,钱丽那时候耳根发烧,内心焦躁。
因为她没有做到最好。
会议完毕,各自回到班上去。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由班主任公布成绩和各个学生的班次,但不要急于调整,免得耽误了补课时间。下学期开学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各就各位了。之所以要把成绩和班次公布出来,是让学生尽快适应各自的角色,调整自己的心态;本来想放到假期去让他们调整,看来并不现实,高三要补课到大年夜前夕才放假,正月初三又要开学,这期间还是春节,闹闹哄哄的,还有家人和亲戚朋友问这问那,要调整过来相当困难。
费远钟上到六楼,首先做的事情,不是去班上公布成绩,而是把徐奕洁和战小川叫到了办公室。
这种时候被老师叫进办公室,两个学生都预感到情况不妙。各自的成绩他们早就从老师那里问到了,但全年级的排名并不清楚。
进办公室后,徐奕洁问的第一句话是:"费老师,你是不是火箭班的班主任?"
费远钟说是的。
徐奕洁不开腔了。战小川也不开腔。
徐奕洁那样问话,是想费老师告诉她:"你考进火箭班了。"
可是,这句话迟迟没有从费老师口里说出来。
费远钟垂着眼帘,心想这句话该怎么讲呢。权衡来权衡去,还是觉得,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
听了老师的话,战小川垂头丧气的,徐奕洁在抹眼睛。
费远钟望着徐奕洁说:"我以为你不会哭呢,到底还是哭了?"
这么一说,徐奕洁真的哭起来,两只手把脸蒙住,泪水从指缝间往外浸,像是她的手在哭。
她这么伤心,主要的当然是自己连重点快班也没进,另一方面是她舍不得费老师。包括战小川,同样舍不得费老师。费老师不仅书教得好,还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他从不在课堂上装糊涂--有一些教师,课堂上故意讲得含含糊糊,下课的时候告诉学生:"没听懂的同学,就到我家里去。"谁敢不去呢,老师已经明确暗示,那些过筋过脉对考试有用的知识,他都没有讲出来,你去他家里他才会讲出来,去一个小时,每个学生至低收五十块钱--费老师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学生没有听懂,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知识都教给学生。他也没像周世强老师那样,想方设法去赚学生的钱,想方设法地到学生家长那里买便宜货;不过比较而言,周世强老师还算好的,这学校的有一些老师,把自己的生日和自己家人的生日都告诉学生,意思当然是让学生送礼。这些事情,学生们都知道,只是不当着老师的面说。费老师从不接受学生的礼物,连胡昌杰的母亲送给他一斤半斤的土豆或辣椒,他也坚决不收,必须给钱;教师节的时候,学生送他一张贺卡,他虽然收下了,却要教育你,说不必去花这个钱,现在随便一张贺卡都是好几块钱一张,说只要你们学习成绩好,将来有出息,就是给老师送的最大的礼......
想到自己让老师失望,而且从此再不能在他班上读书了,徐奕洁越哭越伤心。
费远钟心里很难受,但又不能表露,否则会更严重地挫伤两个学生。
他嘿嘿笑两声,说:"又不是高考,就这么不经事?没出息!"
徐奕洁把手拿下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倒成一片。"我真是没出息,"她说,"考试那两天,我拉肚子,一会儿跑厕所,一会儿跑厕所,讨厌死了!"说罢她跺了两下脚,但已经笑起来了。
费远钟说:"你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要等到那两天拉肚子,是不是想气死我?"
徐奕洁呵呵呵的,就像没哭过:"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呀费老师。"
费远钟说早知道对不起我,就不该拉肚子。
徐奕洁又跺了一下脚:"这哪里怪得着我嘛!--不过,那两天拉了,高考就不拉了。"
这句俏皮话把费远钟逗乐了,可徐奕洁身边的战小川一点也没乐,他依然垂头丧气。
费远钟问他:"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战小川不回话。他心里充满了怨恨。怨恨他的母亲。要不是母亲,他不会考得这么差......
费远钟说:"没关系的,你们都进了重点班,火箭班和重点班的师资配备,大致差不多,好好用功,希望有的是,全看你们自己。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响鼓不用重锤敲。过去吧。"
两个学生离去后,费远钟又独自惋惜地摇了摇头。但好在火箭班跟重点班的师资配备差别的确不大,像费远钟,除教火箭班的语文,还带重点快班的课,钱丽既教重点快班的英语,也教火箭班的英语,其他老师也是这么交叉的。
小个子李子江自然只考进了普通班,费远钟本来也想提前找他谈谈的,可给他谈什么呢?他放弃了这种想法,拿着教务处下发的资料,到班上去宣布。从费远钟嘴里,蹦跳出一个一个的名字,那些名字以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符号,现在都带着色彩,带着重量,那些名字就像一条条路,有的窄,有的宽,有的长,有的短。将每个学生的成绩和班次宣布完毕,费远钟以尽量淡然的口气,说了各班班主任的安排,之后再把对徐奕洁和战小川讲过的意思,语重心长、很动感情地向全班同学讲了一遍,这些话,当然是讲给那些本来可以进火箭班却没能进入的人,讲给那些只能与老同学分别沦落到普通班去的人。费远钟一边讲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词,一边想,说这些有用吗?但不管有没有用,他都必须讲,这是他做教师的责任。他这是最后一次为那批学生尽责任了。
直到这时候,费远钟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舍不得离开那批学生啊。教他们的时候,总是怨恨他们成绩很差,表现不好,可此时此刻,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新的,看上去都那么聪明可爱,就连郝思伟,额头上也闪现着灵光。郝思伟是七班成绩最差的学生,然而他从不迟到早退,上课从不讲小话,做的作业虽然基本上都是错误的,但从不抄袭,老师不管对他说什么话,他也从不反驳。上高三之前,每到周末,他父母都为他找了好几个培训班,让他去他就去,从没说过一个不字......老师讲课,包括费远钟本人讲课,从没有抽郝思伟起来回答过问题。他是班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人、一个听话的废品。可这时候,他的眼眶里也含着伤心的泪水......
费远钟觉得,自己平时好像忙得不行,累得不行,好像什么都在为学生着想,为学生奔波,可临到分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怎么对他们一点也不熟悉?
他多么希望把每个落选火箭班的学生都找到办公室去谈一次话!
然而那是没有意义的。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担负起各自的人生了--当一切都不甚明朗的时候,父母和老师规定着他们的人生,一切明朗之后,他们就被抛弃了,只能依靠自己去生活里扑腾。
还有十多分钟才下课,费远钟把这十多分钟留给学生去想、去议论、去感叹,自己回了办公室。
他刚坐下,张永亮和战小川的母亲就手挽手地上楼来了。两个人额头上都有汗珠,看来从校门口到教学楼六层的这段路,她们走得很急。跨进办公室的门,战小川的母亲一下子就跟张永亮的母亲分开了,扑到费远钟面前问:"费老师,我小川......"费远钟拉过一把椅子请她坐,然后把实情告诉了她。那时候,张永亮的母亲坐在钱丽的位子上(钱丽还在教室里),听到这边说话,她凑了过来,问费远钟知不知道他家永亮的情况。事实上,她不凑过来,战小川的母亲也要问起张永亮的。听到张永亮只进了重点快班,他母亲很失望,眼神很空洞。然后她问快班的班主任是谁,费远钟说是钱丽老师,张永亮的母亲多少带些自我安慰的口气说:"这样也好,永亮读高一的时候,就是钱老师带他,换个班主任还不一定习惯。"费远钟说就是,钱老师书教得好,管学生也管得严。他们这样说着话,没注意到战小川的母亲。战小川的母亲两眼发潮,瞳孔里泛着隐隐的红光,像要哭出来。
听说她的儿子只进了中班,她虽然很难受,但还比较模糊,听说张永亮进了快班,那种难受就具体化了,就由无形变成了有形。
她站起身,出了办公室,费远钟以为她上洗手间去了,因为她既没给他打招呼,也没给张永亮的母亲打招呼--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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