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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晴了好多天,暖和了好多天,人们都淡化了对季节的感觉,以为冬天已经过去。可今年的冬天特别长,风一吹,说冷也就冷起来了;大地上的暖气只是临时住进来的客人,冷空气什么时候想把地盘收走,由它说了算。太阳照样出来,只是阳光照在身上不是让人感觉温暖的,而是提醒你:你看,这依然是冬天,连阳光也绸缎一般无力。
寒冷的冬日里,锦华中学气氛肃穆:其他各年级在进行期末考试,高三正进行分班考试。这肃穆的气氛,当然主要是由高三年级带来的。高三平时拥挤不堪的教室,这天变得很稀松,学校把图书室、会议室、保管室、实验室、微机室全都腾出来了,用着高三的考室。
这种考试的考场监督,比高考严格得多。最近这些年,高考作弊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巴州城,几大重点中学都力争把考场设在自己学校,只要争取到手,就等于争取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只要某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进了某个考室,本校那些处在同一间考室里成绩中等或中等偏下的学生,就会围绕着那个尖子生,形成众星捧月之势,但这时候的众星捧月,不是为了衬托月亮的光辉,而是要让月亮给星星借光。事先,学校已经对尖子生做好了"思想工作"--精神开导加物质奖励--让他(她)想方设法把星星照亮。
如果那间考室里全是外校老师监考,那得格外小心,否则被抓获之后,自己丢了成绩不说,还被通报批评,坏学校名声;如果其中有本校老师监考,那就好办了:尖子生将题目的答案誊写在草稿纸上,然后举手再要草稿纸,本校老师自然明白,迅速抢过去,把草稿纸放在桌上,并顺手取走答案,去发给需要帮助的人,这样一传二,二传三,依次传下去,直到本校学生全都沾光为止。(也有一些外校老师,因为考室里没有自己学校的学生,受了他校的贿赂,也会采用跟上面同样的方法帮助他人作弊。)当然,付出这种牺牲的尖子生,一般是那些肯定能考上大学、但绝对考不上一流名校、更不可能考取省市状元的人,那些能考一流名校的,能考状元的,是重点保护对象,容不得丝毫打扰,学校不会把传帮带的任务交给他们。
分班考试则是另一番景象,不仅有老师监考,还把职员也发动起来了。每间考室至少有四个监考员,即便一张白纸掉到地上,也必须举手,经监考员允许,才能低头去捡。分班考试不是对国家选拔人才负责,不是对整体性的公平竞争的原则负责,而是对自己负责,这当中自然就有了区别。
费远钟分到了五班教室监考,这间考室里,他班上的学生一个也没有。这倒没什么,每个班主任都是跟自己的学生岔开来的,今年如此,往年也是如此,但费远钟总是心神不宁。
他担心他班上的学生考不好。就像对他的儿子费小含一样,私下里,他并非没有信心,却又总是怀疑。尤其让他担心的,是郑胜。他多么希望郑胜的各科成绩都像前些天那次数学考试一样!即使做不到那样出色,再坏也应该考到火箭班去。他坚信,如果郑胜连火箭班也进不了,他精神上的病情就会急剧恶化,别说将其"稳住"让他去冲击状元,就连高中是否能读毕业,也是一个未知数。费远钟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是自己巨大的失败,他教了二十多年书,取得了一些成绩,然而这个失败足以抵消那些成绩。--从另一方面说,郑胜考得好一些,也至少可以让他费远钟班上进火箭班的人数增加一个名额。
考试在两天内完成。第一天结束,费远钟去问朱敬阳。朱敬阳是郑胜考室的主考官。朱敬阳说:"好得很!其他课目我不大能看明白,但我看了他答的综合科卷子当中历史部分的选择题,基本上没错。"
费远钟说:"你看他的情绪呢?"
"好哇!比他答的卷子还好。"
费远钟的心放下了一些,但并不能全部放到肚子里去。
其他年级在考试结束一天之后就放假了,试卷边考边改,成绩出来得相当快,而高三年级要补十天课,还要集中起来统一改卷,且完全仿照高考的模式,试卷上填写姓名和班次的地方,都有装订线,由教务处装订得密不透风,再分发给教师,进行流水作业。还成立了改卷委员会,冉校长任主任,张成林任副主任,各科都有一个组长,遇到疑难,上报给委员会,委员会再组织人员定夺。
费远钟是语文科组长,他直接负责的是作文题。
试题是刚购进来的诊断题,老师也没见过。但不管怎样,所有的诊断题必然都是模仿高考的方式出的,作文题也不例外。以前的高考作文,通常都是记叙文或议论文,听说现在有所放宽,可以写诗歌,也可以写剧本,但对一些新的形式,老师们并不抱以信任。再说这么多年了,高考作文排斥记叙文和议论文之外的任何文体,老师们根本就不会指导诗歌和剧本的写作,就像费远钟这样没有间断过阅读文学书籍的人,真要指导写诗歌、写剧本,照样无从下手。许多教师对教材上的诗歌和剧本,只让学生记一些文学常识,比如作者是谁、是哪个年代的、是律诗还是绝句;词的话,就记一下词牌名,并且要记住用了那种词牌之后,这首词不计标点,一共要写多少个字。一度时期,这样的考题弄得学生们很紧张,他们要把鲁迅先生的某些文章全部标点符号都记住,而且要能分析每个标点的"深刻含义";学历史的时候,只要书上出现数字的地方,就不敢放过,不仅如此,对历史书上的那些插图,也紧张得要记住谁的耳朵最长,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陈胜发动群众时举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因为不信任,也不熟悉,在这套诊断题的作文题说明上,也明确地排斥了诗歌和剧本这两种文体。
当然,仿照高考题出作文,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押题,俗称"打钉子"。从整体上说,现在还没到押题的时候,到了高三下期,各校,各科,都会把押题当成一项重要工作来抓,本来是一个不大会教书的教师,只要他能押中一个占分很大的题目,会一举成为名师;市场上卖的刊物,只要其中的某一篇文章跟高考作文一样,会立即行销。
费远钟去成都参加过语文科的高考阅卷,由此他知道,高考作文往往写得千篇一律。中学教师们都是按照一个套路在教作文。有一个很著名的中学教师出了本书,专门讲做考场作文的方法,那完全就是填空,第一句怎么写,第二句怎么写,都是有规范的。可问题是,改卷的很大一批人来自高校,他们不懂这个规范。有一年,高考作文是写自己的家庭,至少六成学生都写自己的父母下岗了,或者得什么病残了,死了,某师范大学一个副教授看第一篇的时候,很受感动,六十分的题目,给了五十五分,可看第二篇还是这样,第三篇依然是这样!后来,他只要看到类似文字,都一律不上三十五分!为此,费远钟还跟他争过,那副教授姓谢,费远钟说谢教授,你得手下留情啦。
谢教授很恼怒,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十分也不给!"费远钟说人家十年寒窗,不容易呀,谢教授您不也是这样考过来的吗?谢教授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他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国家的教育,就要毁在你们中学教师手上,你们将成为民族的罪人!我把话说在这里,等着瞧!"当时,费远钟只想跟他大吵一架,可人家虽然比你年轻,却是大学里的副教授,发言权在他那里,而不是在你费远钟这里。当他离开阅卷场去吃午饭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去,感到格外伤心,也不知道伤心在何处,不过结束之后,这件事还是给了费远钟很大的触动。但触动归触动,这次考试之前,他还是多次叮嘱学生要注意作文的规范......
其实,把学生卷子密封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自己班上学生的字迹,特别是尖子生的字迹,早就了然于胸了,费远钟、莫凡宗和别的几个语文教师,改作文的时候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标准,那根横在心里面的绳子,遇到外班的学生,就拉得很直,遇到自己班上的,就放得松一些,要是字迹一时难以辨认,公正才会露面。
这次作文的要求是写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人(不能用真名),真实可信,题目自拟。就像改高考试卷一样,几个语文教师看到的,都是相似的面孔,大多数学生写自己的父母,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父母看上去也都惊人的相似。六十分的题目,只要文通句顺,就给四十五分左右,大家的手,就在四十分到五十分之间划数字。
费远钟特别想看到郑胜的卷子,他一面完成自己的改卷量,一面翻看其他老师改过的试卷,他是组长,有这权利。但郑胜的试卷迟迟没有出现。
当费远钟拿到最后一叠卷子的时候,第三份试卷把他的目光钉住了。那像胡蜂腿一样吊得很长的笔画,就是郑胜的。费远钟快速地翻看了一下他答的题目,正像朱敬阳所说,答得非常好;然后,他翻到最后,看作文。他紧张得摸出了一支烟来抽。
这是一篇有些奇怪的作文:
标题:九岁的父亲
他是四岁时被父母抛弃的。他体弱多病,父母认为他活不出来,把他丢弃在巴河边上,就背转身,渐行渐远。他瘦弱的双腿追不上母亲,只能伏在河边荒草里,老鼠似的吱吱哭叫。
小小年纪,他就被扔到陌生而冰凉的世界上。
一个好心的叔叔收留了他。叔叔是个拾荒匠,四十多岁,孤身一人。他把他放在背篼里背回去,捉掉他身上的虱子,给他喂菜汤。蚊虫叮咬他时,叔叔拿着蒲扇,啪啪啪地赶走那些吸血鬼。他常常在半夜三更大喊大叫,这时候,叔叔就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而且健康地生长着。他最缺少的不是粮食和医药。
他八岁那年,叔叔得病死了。他再一次成为孤儿。
但叔叔有间板屋可供他栖身,叔叔去世之前已教会了他做很多事情。
他开始拾荒。每天,他背着一个比他大几倍的花篮,早出晚归地去河边捡破烂。饿了吃野菜,渴了喝河水,累了就坐在岩石上看大河白云。水天一色,烟波浩淼,那些黑身白腹的水鸟,在烟波里自由自在地穿行。他想,如果我是一只鸟就好了,我是一只鸟,就能飞上天空,看看我的爸爸妈妈住在哪里,说不定还能看到上了天的叔叔。然而他不是一只鸟,于是他哭了。
一年过去,他九岁了......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春天,江水蓝得能容下世间万物,江花和芳草接天而去。这天早上,他又出门拾荒去了。路过一丛石岩底下,他看到了一个鲜红的包裹。周围没一个人,这会是什么呢?出于好奇,他走过去瞅。
是一个孩子!那孩子只把脸露了出来,看样子顶多两个月大,双眼紧闭着,额头上停泊着几颗亮晶晶的露珠。他用手一摸,孩子脸上冰浸,但还活着!显然,这又是一个被扔掉的孩子。
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把孩子抱起来,飞跑回他住的街道。他的怀抱温暖了孩子,快进街道时,孩子竟然睁开了眼睛,不哭,不闹,只是望着他。那带着婴儿蓝的目光,在他心里开花结果。孩子的小嘴蠕动着,他想一定是饿了,就直奔居委会主任家。那时候,居委会主任的女人邹阿姨正在奶孩子。
邹阿姨嘻嘻哈哈地接过孩子,说你娃娃还能干嘛。接着麻利地将孩子身上单薄的披风一撩,说,是个赔钱货,难怪爹妈不要她。他求邹阿姨给她喂奶,邹阿姨说,我自己的娃儿还养不活呢!其实并非如此,邹阿姨的奶胀鼓鼓的,前襟上经常都是湿漉漉的,邹阿姨有时把银子般的奶水往地上挤,边挤边骂,说这讨厌的东西把她胀痛了。可她就是不愿意给这个女孩喂奶。他卟嗵一声跪了下去。邹阿姨没想到他会这样,疑惑地望着他,随后想起了他的身世,母亲的柔情便在她的眼里漾开了,她说,行,我喂她。
他又拾荒去了。这一天的白云和飞鸟,都来跟他说话。它们好像在说,你有个女儿了,你有个女儿了......是的,我有个女儿了,他想。就像叔叔当初把我捡回家一样,我又把她捡回家,我不愁喂不活她,街道上生孩子的女人一个接一个,这个的奶水干了,那个的奶水又活泛了,等她长到一岁,就能喝汤,吃饭,也很快就会把我叫爸爸了。
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父亲,这一天过得多么幸福。
黄昏时分,他回了住处。他把拾来的东西放下,就朝邹阿姨家飞跑。他要抱回他的女儿,让女儿睡在他的身边,给她唱小鸟们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