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他向许三提出过这个问题,许三说:"当你无所求的时候,你不会怕人,当你有所求而所求必应的时候,也不会怕人,当你有所求却被干脆利落地拒绝的时候,你照样不会怕人!但是,当你有所求,别人不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你,而是让你在充满希望和总是得不到满足之间徘徊的时候,你就害怕了。"许三又说:"读大学的时候,你远钟每年都拿奖学金,应该懂得中国文字的奥妙,就说那个'权'字吧,它怎么写的?左边一个'木',右边一个'又','木'代表印把子,'又'代表掌权者的态度,合起来理解,就是:我可以给你,又可以不给你。这就是全部奥秘!你为什么怕?你不是怕别的,是怕他不给你,让你的希望落空!"那天听了许三的话,费远钟许久没有言语。
但此时此刻,许三还没有对他说上面那席话,他只是觉得害怕,并因害怕而屈辱,因屈辱而恼怒。他能掌握分寸,知道有再大的恼怒也不能表现出来。好在他有现成的事情要汇报,而这现成的事情,足以压服对面那个人的骄傲。
他说:"张主任,郑胜前一个钟头差点出事了。"
张成林的肩膀抖了一下:"出事?"
费远钟把徐奕洁告诉他的情况很详细地对张成林进行了描述。
张成林那特别凸出的胸骨,像蹲在石头的一只鹰。那只鹰在抽动。
过了好一阵,他问:"依你的判断,郑胜是想干什么?"
"跳楼。--我不知道,我猜测是这样。"
那只鹰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停下来了。
"郑胜的毛病,已经不仅是心理上的了,而是精神上的了......这就等于说,我们好不容易研制出一枚火箭,眼看就要发射升空,却因为火箭内部某根线路出了故障,就要毁在自己的手上了?"他语气沉缓,也很沉痛,"......不过,郑胜这小子是不是故意在装疯卖傻?他是不是有一种想法,以为锦华中学这桌大餐,离了他这根红萝卜就成不了席?如果这样想,那么我可以告诉他:他错了!没有他,我们照样有法整!我把话说在这里!......这样,你把郑胜给我叫来,我亲自跟他谈一谈!"
28
郑胜往窗台上爬,是因为他身上的血在呼喊。他身上的血一直在呼喊,而这天呼喊得特别厉害。他那么瘦,身上的血却似乎多得没处流,直朝他愤怒地嚷嚷。这嚷嚷声轻轻松松地把他带走,使他看见了目力之外的景象。教室里的窗子装得很高,坐在窗边的人,抬头也只能望见野火坪的顶部,绝对看不到朝阳街,而跟徐奕洁坐一排的郑胜在教室中间,却那么清晰地看见了朝阳街的整体和局部。他看见,街上有个跟他父亲年龄相仿的环卫工人,骑着三轮车,正把满满一车用黑色塑料袋封起来的垃圾运走,垃圾很沉,他屁股撅起来,腰弓得像条行走中的拱背虫,寒风迎面吹打,他的眉骨上却挂着汗水帘子;他捞起衣襟擦脸上的汗,腹腔上的肋骨根根可数。这个人多像他的父亲啊!父亲也有这样一个黝黑细瘦的腹腔,肋骨也在皮肤底下凸现出鲜明的轮廓,所不同的是,父亲的肋骨已断掉了一根。昨天父亲洗身上的时候,他看见父亲腹腔右侧鼓起来一块包,问是怎么回事,父亲吱唔其词,说你别管这事,早就好了!父亲断掉的那根肋骨,是摔断的,还是被人打断的?......
郑胜知道,老师正在上课,他不应该走神,但是,他体内的血液呼喊得越发疯狂,血液在质问他:"你没有母亲,全靠父亲养育你,这么多年来,你吸了他多少血汗,你已经把他熬干了,灯干油尽了,而你还在花他以最卑微的方式挣来的钱!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好吧,就算你考上了大学,而且遂人所愿,以所谓状元的身价考进了大学,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你父亲的报答,就能填补他干涸的身体?不可能了,那条河床早已作废,当你自己能挣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唯一的用途就是将他埋葬!然后,你就把挣来的钱拿给自己用,或者给别人用,而那个对你最有恩的人,却变成了另一种物质,无论你多么迷恋逝去的事物(我知道,你一直迷恋那些逝去的事物),他跟你也没有关系了,你的苦恼和欢乐,他不知道,他的苦恼和欢乐,你同样不知道!"
郑胜抓了一把头发,似乎想在头上开掘出一个洞,让血液呼喊的声音从这个洞里冲出去。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阵讥笑,"多么可怜哪,"因过分拥挤、几乎要凝成块状的血液对他说,"你以为我上面的话真就是核心?你只不过想从我那些话里获得安慰,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那里,而是在于--你有那个本事考取状元吗?我甚至要问一问,你有本事考上名牌大学吗?我甚至还要问一问,后天就举行的分班考试,你有本事考进火箭班吗?哈哈,你又揪头发了!这次你揪得那么狠,至少有十根头发被你扯断了根,它们在你的手里死去,顷刻之间,头发已经不叫头发了。头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当后天的考卷一打开,你郑胜也就不是郑胜了!那个被吹得发亮的泡沫将砰地一声破裂,你的真面目将大白于天下:原来,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竟是这样的平庸啊!你希望别人同情你吗?没那回事!是他们把这个泡沫吹亮的,但是,到头来,他们会把所有的责任清算到你的头上,他们会觉得受了你的欺骗,因此会以最轻蔑的言词指责你。你至少应该算得上一个平庸的人吧,可那时候在他们的眼里,你不是平庸,而是低下!低下!!低下!!!"
头痛欲裂。郑胜差一点叫出声来。然而,老师正在上课,他残存的理智注意到了。是谁在上课,讲的是什么问题,他却分辨不清。他的额头发烧,眼里射出的光芒,像烧红的铁条。"水......水......"他的身体在这样轻声呼唤。他的书桌里没有水。别的同学都带了水杯,清早上课之前,就去开水房将水杯灌满,但他从没用过水杯,实在渴急了,上厕所的时候,就把头伸到洗手槽的水笼头底下去。他身上的血似乎凝固了,再也啸叫不起来,同时他也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他真想躺在桌上睡一觉。但那照样是不允许的。老师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啦!每届高三到了这种时候,老师们对不认真听讲的学生讲的都是同样的话:"说不定,高考就有这种题型,还说不定就是这道现成的题目,你不听,进了考场才知道翻白眼,那就晚了,就别怪我没讲到了!"这时候的郑胜,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别人注意到他,如果老师点他的名,全班同学都会注意到他了。这令他恐怖。
他把腰挺直了些,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盯着老师那张翕合的嘴。但是,他看见的不是老师,而是朝阳街的景象。他又看到朝阳街了。这次看到的不是骑垃圾车的环卫工人,而是一个女人--他的母亲!
他四岁过后就再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这时候他却分明看到了母亲!他母亲的样子并没怎么大变,但已经不能用漂亮去形容她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算天生丽质,漂亮这个词也会从她那里退休。在这个被语言充斥着的世界上,人不就是为语言而生活的吗?我们用语言装点门面,又被语言无情打击,我们为语言而快乐,而悲伤,在快乐和悲伤当中,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郑胜看到的不是语言,是真实的母亲。母亲虽然不漂亮了,却贴着一层漂亮的枯叶,正是这层枯叶,使她显得多么落寞和憔悴啊!郑胜想冲出去,跑到街上,跪在母亲的膝下。
他的脚趾死死地抠住地面,脚尖移动着,几乎就这样做了。
一阵持续不断的尖叫割断了他跟母亲之间的联系。母亲不见了。
那阵尖叫是下课铃声。
郑胜清醒过来。他回到了语言的世界当中。但被称为"病态"的那部分灵魂,使他固执地寻求真实。他走到了窗口边。他这次去窗口,不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推着走的,他是主动的。他也不是要看楼底水泥地上那个仿佛人形的黑点,而是想一脚跨出去,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母亲打捞出来。
他并不是想自杀......
"我不是想跳楼。"在教务处,他就是这样对张成林说的。他也这样对费远钟强调。
"当然,这一点我相信,"张成林说,"可是你往窗台上爬干什么?"
郑胜没回答。
张成林说:"郑胜啦,把你培养到现在这个份上,容易吗?--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比如......"
郑胜不明白张主任的话,只是说:"我没有别的想法。"
"这就好。我相信你。那么我接着开始的话说,把你培养到现在这个份上,容易吗?从上初中,你就在锦华中学,你记不记得,读初一上学期的时候,你在上学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那时候是方琼老师当你班主任吧,她当时在初中部,方老师上下奔走,要为你讨说法,打你的人是几个社会上的混混儿,被抓进看守所关了几天,出来威胁方老师,说要割掉她的舌头。她是一个女教师呀,性格那么温和的一个女教师,可她怕过没有?她当然怕,但是再怕她也要豁出去,因为她担心你。正因为担心你,她才孤身一人,去找那几个混混儿谈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几个混混儿竟被她感动了,不仅没割她舌头,也从没找过你麻烦,据说也没在其他任何地方惹过事了。这事情的结局看上去很完美,但你想想,方老师当时那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你刚进高三的时候,得了急性肝炎,眼睛黄得像玉米,同学们都不敢跟你说话,不敢挨着你坐,那时候你不孤单吗?肯定是很孤单的,费远钟老师领你去医院打针,输液,还把饭菜端到你病床前来,跟你一块儿吃,而且还故意跟你共用一盘菜!过后没人问你要医药费是吧,那是费老师帮你付了。前些日,让你免费住到学校来,也是费老师提出来的,虽然没住下去,但那是你自己的事......这些事,你都记得吗?"
张成林说这些话的过程中,郑胜涌起一种他自己无法理解、也不可原谅的情绪:他恨透了这一切。恨所有对他有恩的人,包括父亲,包括方老师和费老师,还包括那个早就被调走、眼睛像湖水般深蓝纯净的女教师。
然而,当张成林问他是否记得这些事的时候,泪珠已挂到他的睫毛上了。
"其实,"张成林说,"我给你讲这些,并不是要让你记住教师的恩情,教师就是干这种工作的,对学生永远也谈不上恩情,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特殊人才,就更无恩情可言;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再聪明的人,甚至可以说一个再伟大的人,都是站在别人肩膀上的。我特别欣赏的一句话是:不能用肩膀把后人扛起来的,不配称为前人;不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的,不配称为后人。你是被人扛起来了,关键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够站起来。你不想对自己负责,也要对给你肩膀的人负责;给你肩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排人,是许许多多的人,你就要对这许许多多人负责!"
郑胜又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一只金色的小鸟,在藤萝交错的林莽里疲惫地穿行,林莽之外,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它要飞到大河的那一边去,然而,当它飞到河心,翅膀突然不见了。
它在高空看到了深渊。下面是大河的深渊,上面是天空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