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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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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小含的手风琴老师胡珂早就筹备创办的少儿艺术学校,现在才有了眉目,他请费远钟帮忙写一段广告语,用于招生。虽然读了那么多文学书,批阅学生作文时也指责这里写得不好那里写得不对,可真要自己动手,笔却比铁头还重。小含头天傍晚把任务领回来,费远钟下晚班后想到将近凌晨一点钟,也没想出一段像样的、能够煽动人心的话,一拿起笔,他想的就是作文的规范,很显然,胡珂所要的效果,不在他的规范之内,于是他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在家里没写出来,就到办公室来写,自己的课上完后,他拿着笔,伏在办公桌上,尽管脑子里空空如也,却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

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想出来,徐奕洁就惊慌失措地进了办公室。

要徐奕洁惊慌失措是很困难的,她的灵魂里有一座基石,因而总是显得沉稳,可是今天,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又像是把自己摔到了费远钟面前。

"费老师,"她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去教室......"

费远钟摸不着头脑,盯了她一眼,扔了笔,迅速起身,朝教室跑去。

--窗子边上,胡昌杰正把郑胜抱住,郑胜狂怒地用手肘击打胡昌杰。

因为胡昌杰比他高出很大一块儿,他只能击打到胡昌杰的腰部。

"怎么回事?"

费远钟走到他们身边,低沉地问。

听到老师的声音,郑胜迷茫地停了下来;他一停下,胡昌杰就把他放了,揉着被打痛的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郑胜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费老师,而是一排费老师,这一排费老师组成一个扇面,倏然展开,又倏然合上。他恐惧地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抹了好几把,那一排费老师才消失了,只剩下他熟悉的班主任了。费远钟注视着他,还并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他被郑胜的眼神"抠"住了。那眼神是在奔跑着的。他的心回来了,但眼神还在奔跑。他的心和眼神在分裂。费远钟想阻止它们的分裂,含糊不清地说:"马上就考试了......"他好像不敢单独面对郑胜,把脸转向全班同学:"马上就分班考试了,大家要认真对待,虽说教火箭班和重点班的老师,基本上也都是那些人,但火箭班和重点班的气氛不一样,给人的心气也不一样,气氛变了,心气变了,信心也会随之变化,你们给自己定的目标,也会有所不同。你们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多大?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的区别,却会拉开很大的距离。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们再来回想当年的同学,你们会发现,当年我跟他差不多的,甚至他还不如我,远远不如我,现在他怎么就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而我却是个普通人呢?"

这时候,费远钟想到了老同学许三,尽管许三还说不上有多高的地位,也算不上做出了多大的成绩,但毕竟比他强。

他接着说:"这其中并非没有机遇的因素,但说到底,还是我们没有去注意那一点点的区别,正是这种区别,铸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当我们只知道感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有在最恰当或者说最好的时段渡过哪条河,翻过哪座山,我们就永远渡不过去也翻不过去了!"

说完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上课铃响了,费远钟对一直站在他面前的郑胜低声说:"回到座位上去,好好读书。"

郑胜到徐奕洁身边坐下后,费远钟快步走出了教室。

难道是胡昌杰跟郑胜打架?这不大可能。胡昌杰怎么可能跟人打架呢?从当时的情形看,他只是抱住郑胜,郑胜猛烈地击打他的腰部,他一点也没有还手的意思。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费远钟并不是猜不出来,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他在回避。但他深知,这事情是回避不了。有一种回避,可以让尖锐的东西从身旁绕开,还有另一种回避,是把注意力朝自己引过来,相当于在狂风暴雨中你挖出了一个洞穴,那些躲风避雨的,出于保全自己的本能也会挤进你的洞穴中来,到那时候,这个洞穴也就不再是你的了,你还可能成为后来者的牺牲品。

下课后,费远钟立即把胡昌杰和徐奕洁叫到了办公室。

徐奕洁说:"课间休息的时候,郑胜老爱往窗口走,这个我早就注意到了,我总觉得不对劲,就悄悄对班长说了这事,希望他也注意。今天第一节下课过后,郑胜抓住窗框,像要往上爬的样子,我跟胡昌杰死死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到底没有爬。第二节下课,他当真往上爬了,脚蹬了几下,爬不上去,他就把自己的凳子端过去。我惊叫一声,立即跑过去把凳子给他抽走了,紧接着胡昌杰来抱住了他。"

费远钟出了一身冷汗。

他问两个学生:"其他同学注意到没有?"

徐奕洁说:"郑胜反正不跟人来往,恐怕没有注意到;刚才他们都以为是郑胜和胡昌杰打架。"

"这样好。"费远钟说。他又问徐奕洁:"你是怎么注意到的?"

"那次你把他跟我安排在一起......不就是让我多关照他吗?"

费远钟点了点头,心想也只有徐奕洁,才能体会到老师的这一番苦心。

胡昌杰说:"费老师,我去教室看着,万一......"

"对对,你赶快去。"

费远钟小声问徐奕洁:"你说说看,你对郑胜是什么印象?"

徐奕洁咬起了手指头,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费远钟望了她一眼,"这才是个孩子的样子呀,"他想。徐奕洁咬了几下手指头,说:"我觉得,他有些古怪,有些......我说不上来,反正是有点神吧。昨天考数学,他又考了第一名。我们昨天做的那套题,是跟理科班一样的,难得很,一百五十分的题,我只考了九十分,理科班的最高分也只有一百二十三,可郑胜考了一百四十分!"

费远钟说:"这个我知道,但是......你过去吧,在郑胜身上,你要多帮衬费老师一把,有了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徐奕洁"嗯"了一声,进教室去了。

费远钟坐在那里,越想越害怕,他站到教室的后门去,偷偷观察郑胜。郑胜坐在位子上,徐奕洁正带着笑脸,跟他说什么。上课铃响过,费远钟退开,办公室也没进,就去了教务处。

宁愿不当火箭班的班主任,宁愿让妻子守一辈子大门,也必须把这事告诉张成林,否则他担负不起那个随时都可能砸到他身上的责任。他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郑胜负责。这比什么都重要。

张成林又在研究那叠城区学生成绩表。他似乎永远都在研究成绩表。像往常一样,只要有人进去,他迅速把成绩表收进抽屉,上锁之后,才抬起头请费远钟坐。

费远钟刚坐下,张成林就喜形于色:"老费呀,好事情啦,我比照了一下近期的考试情况,于文帆绝对没有郑胜出彩,他昨天那个数学成绩,嘿,嘿嘿,我看有法整!"

费远钟阴郁地说:"但是,昨天也考了其他科目,除数学之外,他各科都只能算中等。"

对此,张成林一点也不着急。他有不着急的道理,据以往的经验,郑胜可以一塌糊涂,但也可以出类拔萃。关键看他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学生可以轻慢高考,一旦到了高考场上,他的态度自然会端正起来。此外还有个状态问题。教师们要做的,就是调整他的状态,正像那些体育明星,教练要帮他们调整状态一样,调整的目的,是让选手把力量用在刀刃上。张成林说:"郑胜就像一只鸟,气流上升,他就飞得高,气流下沉,他就飞得低,而气流的高低是怎么决定的呢?"说到这里,张成林四处瞅,似乎想找到一支粉笔,在他背后的小黑板上画上一个地球,再慢慢给费远钟讲解。但他没能找到粉笔,因此也就懒得讲气流升降的成因了,接着说:"我们当教师的,如何在这种特别突出又特别怪异的尖子生身上显示自己的本事?就是在他高考的时候,把气流升到最高点。我们教师就是让鸟高飞的气流!......"

费远钟很想打断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然而张成林的议论没发挥完,话就密集得水也泼不进去,他站起身,绕过写字台,又是一步跨到费远钟身旁,凑近他的耳孔说:"我曾经给冉校长提议,希望把我们的火箭班改为鸿鹄班,就是想取这层意思--当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跟德门中学比,德门中学不是把最好的班就叫鸿鹄班嘛!虽然我们目前在巴州城连老二也排不上,但我们的目标要高,不止于小成,然后可以成大器,志存高远,然后可以见青天,老费是不是这么说的?我就不相信整不过德门中学!德门中学是块老石头,又沉又硬,但再沉再硬,只要在这块土地上办学,就必须想法将那块老石头搬开!"

说到这里,张成林不自觉地伸直了腰,挥了挥拳头。作为一个集团中的重要成员,他要为这个集团的生存和发展着想,但他同时也没忘记洪强对他说过的那些带有明显侮辱性的话,于公于私,他都坚定决心,咬住德门中学不松口。之后,他又把腰弯下来,再次凑近费远钟的耳孔:"但冉校长没同意我的意见......不同意就不同意吧,叫火箭班也行。"

他离开了费远钟的耳朵,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把话接下去:"既然叫火箭班,那么我们当教师的就是助推器,谁的本事大,就是看助推器的燃料好不好、份量足不足!"

费远钟的头很痛,像有一根生了锈的铁棒在里面捣,他差一点就伸手把自己的头打几下,但理智提醒了他,使他知道自己是在领导面前,领导讲话,不管中不中听,都要做出听得很专心的样子,不仅要听得专心,还要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必要的话,还得时不时地点头,时不时把眉头皱一下;点头,是表明领导的话说得那么好,好得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那层意思上去呢?皱眉头是表示领导的话道理深奥,自己一时领会不过来。费远钟觉得,他对这些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了,而且几乎就是在这样做了。

以前陈校长在任的时候,他架子那么大,那么容易黑脸,动不动就把教职员工当龟儿子一样骂,但费远钟听他讲话,没有无缘无故地点过脑袋,也没有无缘无故地皱过眉头,而现在他听笑容可掬的冉校长讲话,却开始像演戏似的点脑袋和皱眉头了。他已经打心眼里承认,他怕冉校长,这种惧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不清楚;是在哪一点上怕他的?也说不清楚。他只能说,他是从冉校长的蓝眼睛开始怕他的。冉校长的蓝眼睛像天空一样深不可测。他也打心眼里承认,自己怕张成林比怕冉校长尤甚。徐威当教务主任的时候,总是昂着亮光光的额头,走路也迈着四方步,哪怕是对老朋友说话,也故意使出浓重的鼻音,好像他那教务主任,是多么大的一品官,即便如此,费远钟也没怕过他,但费远钟却怕张成林了。一个被学生认为连自己的一根脚趾拇也比不上的人,却让自己害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背后的转变是怎么进行的呢?费远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