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种公然的蔑视,朱敬阳并不计较。事实上,他和莫凡宗两人都从争论和相互蔑视中获得了某种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友谊,这种友谊比如履薄冰似地维护起来的友谊牢固得多。他把笔放下了,整个身体都转向莫凡宗:"那你说来我听听?"
但莫凡宗没有说。他现在不想多说话。
"到底有妹夫在英国留学,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朱敬阳含讥带讽,"但是,一个怀孕的女学生都不该除名,请问还有谁该除名?照你这么搞下去,每所中学都必须附带办幼儿班,还要办小学,这样便于解决中学生的孩子上学不便的难题。"
办公室里笑声四起。连从不参与争论的陈老先生,还有总是充当"凉水"的杨朴,也短促地笑了几声。
莫凡宗明显对这种笑声很厌恶,他说笑什么笑?你们只知道笑!
朱敬阳说到他妹夫,彻底坏了莫凡宗的心情。他最近在办公室很少说话,并不是费远钟认为的那样在暗中使劲儿--莫凡宗本来跟费远钟一样,也跟绝大多数中学教师一样,根本就不是贪图享乐和敷衍了事的人,他一直都在使劲儿--而是他妹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近些日,妹妹晕倒得越来越频繁,虽然父母跟妹妹住在一起,但妹妹的女儿刚上小学,事情很多,父母年事已高,也帮不上多少忙;关键是她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得有个说法,不然今天晕倒明天晕倒,总不是个事,去医院检查吧,医生根本就不问你情况,直接就让你上这样机器那样机器,一听这话妹妹就不干,她说现在的医院,得个感冒也让你做CT,我可没那么蠢!其实她是惜钱,她丈夫是自费留学,那笔花销不是闹着玩的。
他不说话,朱敬阳就觉得很没有意思,非要他给出个理由不可,他说老莫,你今天不给出个理由,你就是下软蛋,今后你就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唠叨!
莫凡宗被撩拨得激动起来,停下手里的活,说:"她那样做当然不对,但那是一种抗争的方式你懂吗?就像有一段时间学生全都去迷金庸,金庸的书真有那么好?我看未必,他们之所以迷金庸,是因为金庸在书里制造了一个另类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们升天入地,想干啥就干啥。这就是逃避,说严重点儿,就是抗争。抗争什么?当然是抗争高考!前些天我看一个电视报道,去年,还有十多天就高考的时候,某个地方一个孩子的母亲被车撞死了,为了不影响他考试,整个家族成员包括朋友、邻里,都对他隐瞒母亲的死讯,他考试完毕,母亲自然早就火化掉了。分数下来后,那孩子上了重点录取线,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他母亲的亡灵最大的安慰。但我看了之后却觉得恐怖,觉得悲凉!孔夫子说做人要'慎终追远',而那故事中的孩子,连母亲的遗容也不让看上一眼,就因为有一场考试,就因为大家都往一条道上挤,都带着病态的热情去喜爱那几个阿拉伯数字!"
朱敬阳不以为然:"当那种热情--哪怕是病态的热情--消失之后,就更加没有希望了。大家往那条道上挤,不是挤上去偷盗抢劫、杀人放火,而是挤上去接受高等教育,这种结果至少是让人放心的,这证明我们有向社会的上流和中流奋斗的愿望,等这种愿望也消失了,大家都甘居下流的时候,那才是悲哀!而今在某些地方,不是出现新的读书无用论了吗?他们算算读书的高昂成本,再想想大学毕业后又难以找到工作,于是干脆不读书!你掂量掂量,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可怕?"
莫凡宗没再接腔。办公室里清净得异样。
挑起这场争论的周世强,对突然清净下来的环境似乎很不习惯--不是不习惯,而是他觉得,在这场争论中好像是莫凡宗输掉了。他希望莫凡宗从新的话题中赢回来。那次朱敬阳少发给他五十块钱,还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使他一直耿耿于怀。
周世强说:"那个女生遭就遭在互联网上,互联网那东西,把世界扩大了,但危险性也增加了。"
谁也没有搭理他的话,他只好说:"凡宗,你认为呢?"
莫凡宗淡淡地回道:"互联网不是把世界扩大了,而是缩小了,它让人们把复杂的现实世界丢掉,只跟自己喜欢的人交往。"
下课铃响了。铃响的同时,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争吵的声音。
26
是张成林和田心芳老师在吵。
其实不是在吵,而是张成林在斥责,田心芳在小声地申辩。那个女生走掉之后,张成林去各个年级转了一遭,让大家不要议论,更不要在学生中传播,他觉得现在的学生学英雄难,学坏人则是沙地里拔萝卜,一带就走。那个女生突然消失了,自然要给班上的同学一个解释,理由很简单:她病了,休学。张成林就是这么给她班主任交代的。长时间以来,她的确像个病人,一阵子不停地呕吐,大多数时候脸色苍白。张成林最后到了高三年级,刚上楼梯口,就看到田心芳站在那边的教室外面听课。这些天天气一直都很暖和,教室门没有关,田心芳虽然尽量隐藏起来,但为了听得清楚些,又下意识地朝门边靠,里面的教师和学生,只要眼光朝外一溜,就很容易发现她那件老是穿在身上的黑呢大衣,就不可能不分心。张成林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鼓起一个包,硌人。以前,你站到其他年级教室外面听课,不说你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跑到高三来了?几年来,田心芳跑到高三的时候确实少见,高三固定的都在六楼以上,田心芳所谓身体不错,也是跟她同龄人比,何况还有条蹶腿,年轻时不碍事,现在就碍事了,爬那么高的楼层还是困难的,今天她大概心情很好,偏偏到了六楼,偏偏又被张成林发现了。
张成林当场就想过去把田心芳赶走,但他害怕一说话被教室里的人听见,影响了教学。都到什么时候了,一分一秒,都是与分数联系在一起的。他看了看表(现在许多人带着手机,就不戴手表了,而张成林睡觉的时候也不把手表摘下来),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于是他站在楼梯口的廊子上,忍耐着。看上去,他面朝校园之外,望着巴河,望着野火坪上的工地,其实他的心拴在了田心芳的身上,他时不时回过头,望一眼田心芳。田心芳蒙着嘴在笑呢,有时还抽一下肩膀呢!那边廊子上站着个大活人,田心芳抬眼就能看见,可以她根本就没有发现张成林。张成林心里的那块包越鼓越大,里面装着的全是气。
下课铃一响,他就大踏步朝田心芳走过去。
"田老师,"他说,"请你以后别来学校了。"
田心芳有些懵。那时候,她正处于极度的幸福之中。她是在文科五班外面听课,也就是钱丽班上,钱丽正上英语,田心芳虽是物理教师,念大学攻读的也是物理专业,但她的英语水平是比较高的,年轻的时候,她在另一所学校教书,当时缺英语教师,她还带过差不多两年的英语课。如果不是现在的发音跟她以前学的发音有了很大不同,她还可以教英语课。她是带着挑剔的目光来听钱丽这堂课的,因为钱丽好几年来给人的印象就是教书不行,但她听着听着,觉得钱丽讲得真好,她抽肩膀的时候,就是她感到吃惊的时候。后来她陷入幸福之中,是因为快下课时,钱丽提了一个问题,抽张永亮起来回答,中学生回答英语老师的问题,往往一大半用的是中文,可张永亮说的全是英文,叽哩哇啦的,说了一大串!田心芳不知道,张永亮的英语是全校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巴州市中学生中最好的,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文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看边译。--多么了不起的学生啊,田心芳幸福得浑身战栗。
可就在这时候,张成林却叫她以后别来学校了。
当她反应过来,说:"张主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清楚得很,"张成林说。
"可是我不清楚啊,我人老了......"
"人老了就在屋里待着吧,何必这么跑来跑去的呢。"
田心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说张主任,你们不返聘我,我站在外面听听课也不行吗?
她的声音很小。
张成林看她那样子,也觉得怪可怜的,语气和缓了些:"也不是说不行,但你不能常常来,尤其是不能到高三来,你这是干扰教学秩序你知道吗?"
"我......干扰教学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田心芳动了一步,那条蹶腿往下一低,差点倒下了。
"张主任你说我干扰教学,冉校长可没说过这个话。你不让我来学校,我找冉校长去。"
这句话可把张成林惹火了:"好好好,你去找冉校长。冉校长早就想给你打招呼了,你还找冉校长!你去你去,看冉校长会不会专门给你设把椅子放在教室外面。"
田心芳站立了片刻,扶着栏杆,蹒跚着下楼去了。以往下楼,她从没扶过栏杆。
她没有去找冉校长,直接回了家。从那以后,她没再来过教学楼,学生做课间操的时候,她会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偷偷地瞧上几眼。她的身体迅速衰老下去,没过多久,连出门也困难了;她住在银楼,与大操场隔着一幢杏楼,因为出门困难,学生做课间操她也不能看了。又过些日,老师们听说,田心芳老师得了老年痴呆症,别的亲人都不认识,只认识女儿,可她却把女儿叫姐姐......
张成林跟田心芳争执的时候,高三年级组的教师全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出门去,即便是想出门上趟厕所的,也忍住不去。出去怎么说呢?站在哪一方呢?左右为难,干脆不打照面算了。
把田心芳打发走,张成林进了年级组,火气还非常大。他亲自去关了前后门,问:"高二那个女生的事?你们听说没有?"
周世强说:"听说了。刚听说。"
"谁也不准议论!也不能给学生讲!要是这件事传出去,那些正愁找不到新闻的报纸就要胡写一通,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谁传出去了,谁负责!"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朱敬阳、周世强和莫凡宗三人,这时候打心眼感谢田心芳,要不是田心芳在那里,张成林肯定就提早进了办公室,肯定就会听到他们的议论。
因为张成林在这里,下节课的铃声响起之前,大家都没进教室里去,直到预备铃响,有课的老师才站起来,跟张成林打了招呼,出了办公室。
费远钟是自己班上的课,他把课题都板书上了,才听到门口呼了声报告。
是战小川。
费远钟进教室就开始板书,并注意到教室里缺了个人。
"怎么才来?"
战小川一只手捂着嘴,他说我刚才牙齿痛,我跑到医务室弄了点药。
费远钟说现在还痛吗?
战小川说现在好了。
费远钟挥了挥手,让他进来了。
战小川不是牙齿痛,他是利用下课时间跑出东大门,在校园围墙外一棵梧桐树下跟他母亲会了面。在那里,他跟他母亲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