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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同事们正热烈地议论一件事情:高二一个女生被勒令退学了。
那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像某些跟她同龄或比她稍长的女孩一样,一夜成名,提早享用生命的成果。读初二的时候,她就以请病假的名义远赴成都,参加某项"明星选拔赛"。她精心选了一首歌,结果她还没唱完,考官就让她下去了。她回来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那首歌唱得真不坏,那些过了头关的人,好多都不如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她看到电视台重播那场选拔赛,终于明白了:其他选手,全都是边唱边舞,而她只是站在台上,像根木桩,太土了!于是她又开始加紧准备。重练一首歌太麻烦--她需要的不是会唱多少歌,而是用一首歌就能让自己成名,就能打天下,因此第二年去参赛,她又唱了去年的那首,只是加入了舞蹈表演。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卖力,谁知比去年还糟糕!去年她至少唱到了第二段,今年第一段刚唱完,考官就叫停。主持人同情她,让一个女性考官为她点评一下,也算是对她的安慰和奖赏。那考官耳朵上挂着两挂吊环,无风自动,她叹了口气,说:"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在台上唱歌跳舞,给我什么感觉你知道吗?就像你刚把洗好的被子晾到楼顶上去,突然就下起了雨,你一边手忙脚乱地收被子,一边还大声招呼家里人:'收被子收被子收被子!'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这次她是哭着跑下台的。回到巴州,多日之后,她的眼前还晃动着那两挂老虎也能跳过去的吊环,做梦的时候,她也听到自己在喊:"收被子收被子收被子!"那种狂热的梦想,被那两挂吊环,被自己手忙脚乱"收被子"的动作,没收得干干净净。看来,这辈子想成为名星,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要走的路,只能是一条平凡的路,普通的路,那就是跟同学一道,日日夜夜地拼命,在高考场上去打败对手。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有一座山把她压住了。她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她现在唯一渴望的,就是倾诉,向谁倾诉呢,父母?老师?她知道,自己的话最多吐露几句,父母和老师就会打断她,比成都的那些考官还要迅捷,父母和老师会拿什么样的话教育她,她也一清二楚。至于同学嘛,总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一个同学坦露自己的内心,只能找朋友,可她没有朋友。现在很多中学生都没有朋友,根本就没有交朋友的时间,也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
最好的去处,似乎就是网吧了。互联网上的暗道可以成为潜伏和逃跑的地方。整个高中一年级,她一到周末就去网吧泡着。她在网上认识了并爱上了一个男人,大约是在高一结束的暑假期间,他们第一次见了面。现在,也就是高二上期快结束的时候,那女生怀孕了。她早就怀孕了,这时候才被发现。她自己自然早已知道,但她欺骗自己,认为那不是真的。后来,当她再也无法欺骗下去的时候,迫不得已才告诉了那个男人。其实她多么不愿意告诉他,她生怕这样做,会让他觉得她是在要挟,从而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爱情。那个男人只接了她这一次电话,后来就消失于人海中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他在哪家单位上班她不知道,住哪里不知道,甚至真名实姓也不知道,只要手机不通,他就无痕无迹。天垮了。她被埋在废墟里。
是怎样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她没有记忆。她并没做任何努力,因为她无法努力,她只是随波逐流。一条神秘的暗河将她带出废墟,留在洄水荡里,然后又将她抛向沙滩。当她再一次看到阳光,首先想到的就是挣扎。而事物的核心,是尽快除掉肚子里的肿块。那一个生命来得不是时候。她不敢去医院做人流,只能自己想办法。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目的只有一个:把那东西弄下来。她在没人的地方乱蹦乱跳,有意无意地摔跤。可这些办法毫无效果,那枚长在她身体里的果子,是那样结实。她也想过跳楼,可这办法太危险了,万一跳下去自己没摔死,却把孩子当众生出来了,那可是比"收被子"还丢脸的事。她也想到过跳巴河,在腿上绑块石头,淹死了也浮不起来,一了百了。有一次,她真的到了巴河边,站在一号桥上。一号桥车流并不多,人却很多,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快乐啊!你看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竟踢着毽子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你看那个中年男人,手上拎着两根黄瓜,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前倾着腰,迈着大步回家去。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从站的那个地方挪开,慢慢的、无意识的往北城方向走。快到桥头,见一个盲人盘腿坐在地上唱歌:
桃花儿红,李花儿白,
我这瞎眼的人哪,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
太阳开花是什么模样,
真是叫我费思量,
那梁柱子开花呀,
撑起了一间间房。
下辈子好歹也睁睁眼呀,
看看这世景
看看你呀--我开花的姑娘!
她的眼泪下来了,还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她把指拇放在齿间,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然后,她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了唱歌的盲人,转过身,回了南城的学校。
那天,她在课堂上就哭起来了。她实在克制不住,不能不哭。上课的老师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说话,只是哭。老师说:"你病了吗?病了就赶快去医务室。"她趁势出了教室。老师在外面喊:"要不要一个同学陪?"她没回答,直接往教学楼下冲。当她下到三楼的时候,碰到了上楼来的英语老师方琼。--方琼在而今的女教师中是个例外,她整个人都显得特别的柔婉,仿佛她的头发丝也有包容性,说话做事都对别人充满了信任。一个三十七八岁、做了十多年教师的人,还能保持着这样的品性,委实不容易;在不知情者看来,女人当教师是极好的职业,成天跟孩子打交道,会让她们培育身上的"母"性,使女人更像女人,其实不是这样,现在的教师,即便不像钱丽那样焦躁不安,也极难做到气定神闲。此时方琼见冲下楼来的学生满头的汗水,而且目光凌乱,忙问她怎么了?她同样没回答,一直跑回寝室去了。方琼很不放心地进了办公室,把事情告诉了她的班主任。
她班主任找到她的时候,见她把整个脸捂在枕头上,哭得异常的悲恸。这时候,班主任已经明白其中的一些关节了。其实班主任早就怀疑她怀了孕,但不能说出来,暗示也不能有,否则,就有可能被指控。现在的孩子,被家长握于掌中,含在口里,在学校时手上擦破了点皮,家长也会跑到学校讨说法,打骂教师,要求赔偿,正因此,好些学校连体育课也取消了,春游、秋游这样的校外活动,更不敢去碰,危险哪!平时,教师们就连对学生说几句重话也胆战心惊的,一个女孩子只不过肚子大了,你就能过问人家是不是怀孕了吗?
可是今天,这个作了一儿一女的母亲、眼看就要退休的老教师,不得不开口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过轨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躺在枕头上哭泣的人,一点也没回避,只管点头。
事实上,她多么希望老师或父母早一些问她这件事情。
班主任怔在那里,泪水慢慢地浸了出来,在她过分密集的皱纹里爬行。
她本想把这件事悄悄处理掉,既不让领导知道,也不让学生的父母知道。然而,她怀孩子已经差不多六个月了吧,到了这个份上再去引产,谁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后果。何况学校明文规定,如果班上的学生出了诸如此类的大事情,必须报告。班主任站在那里,思考了至少十分钟,才摇了摇头,走出那间宿舍,到走廊的墙角落里,用手机把情况向张成林汇报了。
这种学生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被开除,但现在已比过去人性化得多了,被开除的学生一般不用开除的名义,而是"勒令退学",把家长通知来,讲明原委,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把孩子领走。
费远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女生的父母带着他们披头散发的女儿,才刚刚走出校门口。
这件事是被周世强打听来的。冉校长把那女生的父母送出校长室后,周世强去了二楼,本来是想找张成林汇报一下班里的情况,却在校长室外面看到朱莹正跟脸色发白的冉校长开玩笑。冉校长虽然待人和气,可他毕竟是校长,在锦华中学里,只有朱莹才敢跟他开玩笑。朱莹长得并不怎么样,祖辈父辈都是煤矿的下井工人,可她高矮看不起人,说话时习惯把嶙峋的脖子一扭一扭的,听她那口气,好像她嫁给作教师的张成林,是嫁亏了;她还瞧不起实验室的工作,言谈之间老是表明,学校把她安排到那个地方,简直是辱没人才。这时候朱莹说:"气什么呀冉校长,她给你添个孙儿,让你又当一次爷爷,多好呢!"这句话让冉校长的脸不再发白,而是发青,本是怒气冲冲的他,突然变得是那样悲戚。朱莹的话,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
冉校长共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最不争气,读书很不负责任,只是吃喝玩乐,谈情说爱,拉帮结伙,念高一的时候,被外校几个男生用匕首和长刀捅死了,捅了三十七刀,当场气绝。如果小儿子不被人捅死,也确实应该给他添孙儿了。朱莹是看不到事相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男人受到倚重,因此她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跟校长开玩笑,全不察觉对方的情绪,又说:"冉校长你真不该把她赶走,应该把她留下,让她生下来;你把她赶走了,她肯定要去医院做手术,长了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弄死了可惜!"这时候,冉校长转身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将门闭了,门闭得那么重,整个墙壁都在抖动。朱莹讨了没趣,这才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但并不知道原因,以为冉校长是在耍校长脾气。有什么脾气好耍?在她看来,锦华中学这架机器要是离了她男人,就不会启动!她红了红脸,离开了校长室门口,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缩在楼梯拐角处的周世强。周世强看到了令她尴尬的一幕,带着点讨好的神情问怎么回事,朱莹先模糊地骂了一声:"啥×了不起嘛!"再原原本本地把那个女生的事情告诉了周世强。
周世强很兴奋,没去找张成林,而是直接回了高三办公室,把朱莹转告他的话说给大家听。
"照我看来,"莫凡宗以坚决的口吻说,"她根本就不应该被除名。"
在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上,朱敬阳总是跟莫凡宗一个钉子一个眼,他抹了一把根根直立的白发(头皮屑在光尘里上下翻飞),将正批改试卷的圆珠笔在桌面上磕了两下,脸转向莫凡宗说:"我这人不喜欢只听结论,我想听听理由。"
"当然有理由,但我说出来,你也不一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