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太阳相当的好,好得无可挑剔,就跟小阳春似的。费远钟本来想躺一会儿--他习惯于午饭后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之所以不愿上床,一是脱衣服麻烦,二是床上太舒服了,他觉得追求舒服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那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毁掉--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出去走走。他说楚梅,我出去转一下啊。楚梅的班已经补完,现在相对轻松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婆仿佛迫不及待地扑进焚尸炉的景象慢慢淡化,楚梅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她正在卫生间给儿子洗运动鞋。十一岁的小含,穿的码子比母亲的还大,只要穿上一天,就臭得人想吐,而且不管多结实的鞋,让他穿上一个月,就脱帮了,或者断底板了,你简直搞不懂他是不是在教室里听课也跳个不停。
儿子小含在练琴,楚梅挥衣刷的声音又很响,费远钟说了两遍她才听见,抬了头问:"去哪里?"
费远钟说就随便转转。
下楼来,走到楼房的背后,费远钟还能清晰地听见儿子的琴声。儿子的卧室是向着这边的。在家里,费远钟故意不去听,他怕儿子又拉错音,让他心里着急。他心里一急,就会打儿子。每次打了儿子,他都要难受好几天。费远钟站在楼下听,觉得儿子拉得真好哇!儿子拉的是《天女散花》,那种飘逸和柔婉,都能表现了,颤音缠绵如水,该收风箱的地方,收得干干净净,轮指弹得清楚而均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这给了费远钟很大的安慰。他想,其实儿子真是不错的,除了迷NBA,他不像有些孩子那样迷吃、迷穿、迷钱、迷网吧。只要不给他零食,他就从不自己买零食吃,家里的钱随便放在哪里,他也不会拿走一分一厘,而听他们老师说,班上有些孩子,身上随时揣着上百块甚至几百块零花钱,即便这样,还常常偷父母的钱。小小年纪,他们就认为钱不是什么东西了。
费远钟从南门出去了。他就住在靠南门的宿舍楼里。这幢楼叫银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因为楼下教师宿舍和学生食堂之间的那棵银杏树。银楼是八年前修的,在锦华中学算中档。最高档的叫红楼,一般是学校领导住。最差的一幢楼,在大操场旁边,叫杏楼。杏楼是老资格,学校还没成型,杏楼就有了,它以前叫"教职工宿舍",这名字又没特色又缺气派,与名校是不相称的,冉校长上任后,心想那楼底下不是有株杏梅吗,就叫杏楼吧。名字这么一改,就给了人想象的空间,头脑里还会生长出一片葱翠的尖叶、粉红的花朵,以及由青绿而鸡心红的果实,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地方。事实上它一点也不美妙,楼梯又陡又窄,需侧身而过,每套房只有四十多平米,站在窗口望过操场,就是北门方向高大的围墙,只有住在五层以上的人,才能将目光越过墙身,看到巴河以及巴河上的游艇。住在杏楼里的,大多为退休职工;因为房子老,质量差,学校并没将其变成商品房卖给他们,而是照老办法,每月收取一定数量的租金。
费远钟并不是"随便转一下",他想去看看郑胜。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上一次,他跟到了陆军医院外面,今天他决心进去看个究竟。那次郑胜不给他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学校宿舍,的确让他很生气,但另一方面,也更让他觉得郑胜定有超出他想象的苦恼。
南门外那条冷巷子被梧桐树遮挡,加上左右两边都是高楼,阳光无法照进来,弥漫着一股粘稠的凉气。直到蛇行至巷子的尽头,梧桐树没有了,高楼也没有了,又才重见天日。尽头处并未直接与正街相连,而是隔着一道又高大又粗笨的石堡坎,堡坎下面,对称着开了几家饮食店,卖米线、稀饭、馒头和铺盖面(一张面就可装一碗,把面片展开来,看上去有铺盖那么大),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在南城做活的农民工,他们哪怕吃早点,喝碗稀饭,啃个馒头,也会吩咐店家:"打半斤酒。"因此这里老是飘荡着劣质酒的苦味。这时候,两边的店家刚做了午饭生意,暂时没什么事,就把桌凳拖到路面的阳光底下来,招人打起了麻将。费远钟是不打麻将的,不仅不打,还特别厌恶搓麻将的那种声音,经过这里时,他加快了步子,侧身从桌缝间往外挤。
刚挤过两张桌子,第三张桌上的一男一女站起来,挡住了费远钟的去路。费远钟眼睛是看着地上的,走路的动作也很大,差点把这两个人撞倒。
"费老师,嘿嘿。"男的说。
"费老师,嘿嘿。"女的说。
费远钟定睛一看,这不是徐奕洁的父母吗?他立即和颜悦色起来,"你们也在这里玩?"
徐奕洁一家住在元宝街,与这里隔着好几条马路。
"嗯哪。"男的说。
"嗯哪。"女的说。
费远钟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说:"你们......好好玩吧。"
一男一女让开道,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去。
费远钟走了过去,登上堡坎旁边的石梯后,终于忍不住,笑了两声。徐奕洁的父母都在一家鞋厂做工,女的穿鞋带,男的粘鞋底,总之都是极简单的活;他们也只能做这样的活,稍微复杂点的,就不会做,比如打包装,人家一个盒子里可以装十双鞋,要让他们去干,最多装五双就鼓鼓囊囊的。厂主之所以要他们,就因为他们憨得可爱,分明到了下班时间,你不个别通知,他就坐在那里,做个不停。这一对夫妻竟然也会打麻将玩儿,关键是他们竟然生了个徐奕洁,真是憨人有憨福。徐奕洁是一个不知道忧愁的孩子,是一个不需要阳光的人。她自己就是阳光。
费远钟想,如果郑胜也像徐奕洁那样,将来他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街道上乱糟糟的。似乎永远都是乱糟糟的。不久前才挖开过的路面,现在又把地板砖撬起来了。费远钟小心地跨过去,首先去了书店。郑胜会不会又去书店看那些大部头著作?
南城真正可以称为书店的,只有一家,先前有过两三家,都开垮了。这仅存的一家书店并不远,上堡坎后过条马路,再往前直走五六十米就到了。在里面翻书的,几乎都是十来岁和稍大一点的孩子,他们叉开腿,坐在地上,手里拿一本五颜六色的漫画书,边看边笑。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没有郑胜。
费远钟出来,沿正道街朝东走去。正道街上是一路的酒楼,一路的洗脚坊、夜总会。街尽头的马路那边,就是国道。费远钟迈着长腿,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陆军医院门口。
守门的老者搭把油光可鉴的藤椅,麻木地坐在门内。费远钟进去,以为他要阻拦,可他根本就没有阻拦的意思,缩着脖子,朝着费远钟笑,好像费远钟是他家的客人。费远钟也朝他笑,说老人家,我跟你打听个人。老者随即站起来:"你说你说。"费远钟刚把郑胜描述了两三句,老者说:"知道知道,他住在篮球场旁边。"言毕硬要带费远钟过去,费远钟好不容易才推掉了,老者便站在他后面,大声指路,费远钟都穿过一片矮树林,拐过一道弯,看不到人了,还听到他的声音。
篮球场在一块凹陷的平地上,费远钟站在东边高处,躲在几棵小叶榕中间朝下望。他一眼就望到郑胜了,败草之间,郑胜和他住的房子,都很荒芜。郑胜将压在草梢上的废纸壳往屋里收,看那些东西,费远钟就猜出来了,他的父亲或母亲是个拾荒匠,大概把这些东西拾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泡湿了,或者是前两天化雪的时候,被雪水浸湿了,今天弄到外面来晒干。这其间,里面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是郑胜的父亲,不过也就四十多岁,但再怎么说,他都像一个老头子了--抢过郑胜手里的东西,说:"我叫你别干这些低贱活,你就是不听!"
郑胜说:"爸,你歇着吧。"
"歇够了。等一会儿我再出去找找。"
郑胜说:"你腿上都化脓了。"
"化脓就证明要好了,到时候把脓心一挤,肉就自己长起来。"
前些天,他在河沿摔了一跤,玻璃渣划烂了腿。
这简洁的对话之后,郑胜没再说什么,他父亲把晾晒的废纸壳收完,背着个大篓子,踩过房屋与败草间一条勉强能下脚的通道,上了布满干青苔的石梯。
费远钟怕被发现,装着往前走了几步,待郑胜的父亲拐过那道弯,他又才回了原位。
那时候,郑胜蹲在草丛旁边,像在看蚂蚁,但没看两分钟,就站了起来,仿佛很恼怒地回过身,进屋之后,把门闭了。
里面响起一阵瓶瓶罐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然后沉寂下来。
费远钟明白了,为什么郑胜在锦华中学读了这么几年书,却不愿意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任何一个人。
虽然,费远钟常以严厉的态度教育儿子别跟人攀比,但他心里清楚,人不就是在攀比中生活的吗?攀比无形,因为它生长于内心,人可以翻越珠穆朗玛峰,却翻越不了自己的内心。
他很想走下去,敲开郑胜的门,随便对他说些什么话。他到这里面来,不就是想跟郑胜说些话吗?可这时候,他的腿偏偏软了,并没有这样做!
能从废墟中获取力量的人,微乎其微,力量只能从力量中获得,而费远钟能给予他这样的力量吗?他觉得,自己是虚弱的,他也跟许许多多人一样,不是用思维去创造现实,而是被现实左右思维,这样,他就必然地丧失了自己的"现实"。丧失自己的"现实",前提是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对待生活,每个人都是有愿望的,却并非每个人都有原则。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格外沮丧,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有个原则的人。
张成林曾经告诫他,要把郑胜稳住,别去碰他的痛处,否则就会迎来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张成林说我们不可能等到那个过程,我们只是负责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名牌大学,并且以状元的身份进名牌大学,其余的事情,我们不必管,也管不了......
这就是费远钟的现实!
慢慢地,他从树丛间退了出来。
刚走两步,他的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栽进旁边的阴沟里。绊他的是小叶榕的气根,那些褐色的须子,从树枝上垂下来,扎进土里,重新长成躯干。卑微如小叶榕,也有独树成林的本领。
"我是在逃避责任。"出医院的过程中,费远钟一直这么想。
他使劲把这想法往下按,可它就像灌足气的皮球,刚按进水里去,手一松又冒出来了;冒起来之后,他再次把它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