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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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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打电话来了。还是那种口气:"忙啥呢?出来喝茶呀!"

费远钟说:"嗨,我好不容易有半天休息时间,你又要给我剥夺?"

话虽如此,其实他很想出去会会朋友。他已经很久没跟许三见过面了。成天就在小圈子里转,人都快长出芽来,相当的萎顿。真正上班的时候,他没感觉到疲惫,给那么一点可怜的休息时间,疲惫就全都跳了出来,像它们是躲在幕布背后的群舞演员,只等时机一到,就冲出来把舞台占满。再说去了趟陆军医院,让他的心情也很不好,正需要出去舒解一下。

许三在那边说:"我让你出来喝茶,就是让你休息的,不是让你拖犁头的。我毕竟还是教育导报的记者嘛,你就这点面子也不给?"

不需要想,费远钟就猜得出许三现在的样子。跟人说话的时候,许三总是将眼光爬上去,越过对方的头顶。哪怕是打电话,他也想象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把眼光高高地往上翘。自从费远钟在巴州城跟许三重逢,他就知道许三有这习惯了。那是好几年前,那次费远钟在街上走,一个人迎面而来,朝着他怪异地笑。费远钟觉得这人是神经病,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但人家认识他,见费远钟不理,还准备大踏步从他身边跨过去,这人一拳就打在费远钟的屁股上,粗着嗓门说:"他妈的,装什么大?"费远钟怯了一下,往旁边挪,打他屁股的人却抱着肚子嘎嘎大笑,笑得好像整条街上都赶着鸭子,"你他妈的真认不出我了?我是许三啦!"许三?许三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还搞了个背梳头!不过,经他这一说,费远钟到底认出了他的轮廓:他的额头很厉害地朝后倾斜。现在,他的眼光再不是瞅着地下,而是跟他的额头一样,很厉害地朝后倾斜了!他肚子大,个子矮,但他看费远钟的时候,目光却爬着坡,越过费远钟的头顶,这让费远钟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后面还站着个人,他不是在跟他、而是在跟他后面的那个人说话。

费远钟接电话的时候都会有这种错觉。

费远钟说你在哪里?

"巴河上,'四海通'茶船。你从一号桥过来,很容易就找到了。我还有个东西给你呢。"

在一号桥北下了人力三轮车,走下桥头堆满果皮纸屑的斜坡,上了北滨河路,再抓住铁栏杆走下三十余步陡峭的石梯,就到河边了。近岸的河水油腻腻的,飘浮着卫生纸和食品袋。几公里长的河面上,摆满了大船。当汽车、火车和飞机相继开通,巴河就再不承担航运任务,这些大船各占据点,将河水分割,开茶馆、酒吧、歌厅、按摩间、洗脚坊之类。船的外表都装饰得很艳俗,里面就大不一样了,有的简陋,很平民化,有的却富丽堂皇,铺着地毯,挂着壁毯,壁毯上绣着山水画,还有几首当地文人写的打油诗,给人的感觉是进了高级酒楼。尽管所有船只的外装饰都差不多,但谁高档谁低廉,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些消费低廉的船上,往往很喧闹,即便是冬季,河风呜呜吹刮,船壁也封得不严;与此相反,消费昂贵的船上,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好像里面没有人,哪怕大热天,到处也都严丝合缝。费远钟从没到河上来消费过,也不清楚"四海通"具体在哪一段河面上,但他知道许三的脾气,出来应酬,特别是由他坐东请客,许三都必然是派头十足地摆谱,因此费远钟只管往那些封得严实的、安静的船上瞅,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

柔软的塑料舷梯,晃晃悠悠地从船尖上垂下来,上面站着一位迎宾的侍者,穿着旗袍,脸都冻青了,可她还笔挺地站着,两只手很优雅地扣在腹部。费远钟刚上船尖,侍者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巴州腔普通话说:"先生好。"随后,她的整个身体都荡漾着自甘卑微又热情洋溢的笑意,走过来给费远钟撩门帘。门帘是厚实的红绒布,刚裂开一条缝,醉熏熏的热浪就波涛一样袭卷过来。

"哎呀你个鬼东西,现在才来?"

船身尽头靠南窗的位子上,一个声音高叫着。那就是脸盆肥大的许三。

其实,费远钟来得够快的。

费远钟刚坐下,许三就喊:"服务员,人都到了还不知道泡茶?就这么个态度?"

服务员忙不迭地应了,问泡什么茶,许三高声叫嚷:"当然是'巴山雀舌'呀!"

"巴山雀舌"是本地名贵茶,行销海外,其形状真如雀舌一般,开水一冲,全都朝天而立,杯子里似乎有雀鸟叽叽喳喳的哀鸣。

茶很快泡上来。许三说:"远钟,我请你出来,不会让你白白浪费时间的。"

言毕,他拿出一份材料。是这一届的高考大纲。

费远钟如获至宝,因为不仅有高考大纲,还有"名师详解"。当时许三说有东西给他,他还以为是许三出去采访,收的烟呀酒的呢(只要许三收了这些东西,总忘不了给费远钟送一些来),没想到是这个。

当然,这些东西他迟早会得到的--每年的高考大纲出来后,各级媒体都要反复宣传,也都要请名师详解,请最常用的句子是:"请考生注意甄别,仔细阅读,以免贻误终身。"委婉一点的说法是:"以免造成终身的遗憾。"--但越早得到越好。

"好家伙吧?"许三昂着脸说。

"好家伙好家伙!"

费远钟很快把语文科部分看完了,往上衣口袋里揣。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不要提早泄漏啊,"许三说,"这是我们总编刚从省上拿回来的,'名师详解'也是总编拿到大纲后在省上现找专家写的,我都给你复印了一份。我估计现在市教委都没得到;即使有大纲,也没有专家解读。我们想利用这个东西多卖几份报纸,也赚几个零花钱,你知道我们报纸是周报,下周三才出的。"

费远钟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以为给我了个破玩意儿,就可以对我下命令了。

许三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上的肉都蹦跳个不停,"好心遇到驴肝肺!既然是破玩意儿,你就还给我呀!"

费远钟也笑,之后说:"你放心,我不会泄漏的。"

拿到这份材料,茶都没喝两口,费远钟就想走。他想回家去好好研究一下。但许三不让他走,许三说早知如此,我就分手的时候再给你,或者干脆不给你算了!费远钟也觉得太过分了,只好定心地坐下来,陪许三说话。许三像是要把前些年的沉默补偿回来,现在特别喜欢说话,甚至有些油嘴滑舌。费远钟听许三天上地下地说了不到二十分钟,发现自己根本就坐不住,他刚才只是把材料粗略地看了一下,他希望尽快掌握其中的精髓。许三见费远钟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感叹地说:"远钟啊,你们这些当教师的,说崇高吧,你们也只不过是在干一种职业;说不崇高吧,两边的滨河路都挤满了搓麻将的人、闲荡的人,满河上都是享清闲的人,你们还要考虑工作上的事,真是可怜......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很佩服你们的。想滚,你就赶快滚,我另外找朋友喝茶聊天!"

许三这样说话,是相当少见的。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嘲笑,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太认真的事情,他都会嘲笑,你往往花十分钟讲出一个道理,他只要两句话就给你消解掉了。

费远钟站起身,嘿嘿嘿笑,说:"那我真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动开了步子。

回到家,费远钟一头扎进了书房。

楚梅把晚饭做好,站在书房外叫了好几声,才把他从沉思中叫醒。那时候,费远钟已经把大纲研究透彻了,还把语文科"名师详解"的主要部分录进了电脑里。

晚饭后去上班时,费远钟把那份材料塞进了口袋。

他不可能在办公室看它,为什么要带上,他暂时并不清楚。

今天晚上他只有一节辅导课,从辅导课上下来,坐在办公桌前,费远钟感觉到一丝隐隐的激动,越接近放晚学,激动得越厉害,心有些发痒,连骨头也有些发痒。

他终于站起身,下二楼去了。

其他领导晚上九点半就下班了,冉校长和张成林随高三走,要十点钟。这时候,校长室和教务处的门都开着(跟教师一样,他们热天冬天都不开空调,热成什么程度,冷成什么程度,任随天意),但费远钟没去找冉校长,而是进了张成林的门。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现在对冉校长有一丝畏惧,冉校长长着一对蓝眼睛,他祖祖辈辈都是汉人,眼睛却是蓝色的,以前费远钟觉得冉校长的蓝眼睛因为与众不同而特别受看,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现在他觉得那双蓝眼睛有些冷,有时候还冷得冰凉。但比较而言,费远钟更加畏惧张成林,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这让他感到窝囊。窝囊归窝囊,他不得不承认。

遇到可以表功的好事,费远钟自然会去找让自己更加畏惧的人。

他今天晚上就是要去表功的。

职员小赵已经提前下班,这是张成林的特许,小赵至今未婚,没住在学校,而是住在父母家,怕回去晚了,路上遭遇个三长两短。费远钟进去的时候,张成林刚把收新上来的学生成绩表锁进抽屉;他显然看得很用功,眼皮有些耷拉,眼珠发红。他正想休息一下,费远钟就进去了,因而他显得特别高兴,他说老费,你坐,你坐。

费远钟却没有坐,去把办公室门关了,走到张成林身边,神秘地说:"张主任,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接着,他把高考大纲和"名师详解"都掏了出来。他本来只想给高考大纲,不给"名师详解",走在下二楼的路上,甚至在进教务处之前,他都一直在犹豫,然而,只给一个高考大纲,是说不上有多大价值的,市教委很快就会得到,市教委得到了,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各个学校去;这份材料的真正价值就是专家解读,因为不是巴州的专家,而是省里的专家。把有价值的部分雪藏起来,没有多大价值的部分给张成林,张成林就不会看重,那么他辛辛苦苦地跑到二楼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也曾想过,只给其他科目的,语文科不给,就说语文科的"名师详解"部分本来就没得到,可这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别说张成林那么聪明,任谁什么人,也会一眼就看出他的私心。

把全部都交出来,是他去关张成林办公室门的时候,才最后下定的决心。

正如他所料,张成林看到材料,眼珠更红了,"老费",他悄然地、几乎只用气声问,"哪里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