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吓唬过他了,更没揪过他的头发了。父亲有时候会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给他带来新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和半夜被推出门去的恐惧是不一样的。他们过起了可以说是平静的日子。但有无数次,郑胜都有跑掉的念头,包括现在,这种念头也会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滋地一声冒出来。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念头,随着光阴的流走,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离开父亲。父亲朝那个小贩鞠躬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才是他的依靠。父亲不仅给了他一个家,还历经辛劳,供他上学。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报答父亲了。他的成绩比别人好,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渴望。他知道,自己的智力一点也不比别人高,班上像胡昌杰等好几个尖子生,学习起来都比较轻松,而他对某些知识却感到陌生,要接近它们很吃力,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因为他难得与人交流。不过,即便他说给老师和同学听,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何况他也不愿意说。他不是神童,不是天才,他希望老师知道这一点,不要再逼他去考什么状元。--然而,就跟害怕自己真的变成差等生一样,他也深恐别人知道他不是天才!
15
费远钟是一天清早很偶然地发现郑胜不住在学校的。那头天夜里,楚梅回来了,她一回来巴州城就刮起了大风。这里刮大风的时候实在不多,但这天夜里的风却像哀兵过境。睡觉的时候,有一扇玻窗没关严实,风从那里挤进来,发出婴儿似的啼哭。屋子里冷得出奇。凌晨三点左右,费远钟被冷醒了,起来关窗时顺便撩起窗帘望了一眼,他看见,外面的路都被风吹白了。又一觉过去,天还没亮明白的时候,楚梅就要起床买菜去(那些郊外来的菜农,在学校外面摆了临时摊点,因为不交税,加上菜农害怕城管,菜比市场里便宜得多),费远钟摁住她,说你这些天还没累够是不是?然后他自己下了床,将开水烧上,再去买菜。出门一看,风是停了,雪却下了起来。潮湿而密集的雪花,像是沉睡着向下飘落,安静得让人心动。操场边上的梧桐树,许多枝桠都被吹断了,使树身瘦了一圈。费远钟把大衣紧了紧,将手揣进斜兜里,加快脚步朝校门外走去。
刚走到橱窗前,就看见郑胜了。
费远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你......"
郑胜说:"费老师。"
费远钟看着他发丛中和肩头上的雪尘,明白他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可他不是住在学校里么。
"怎么回事?"
郑胜低下头,说:"我从家里来。"
"你没住在学校?"
"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费远钟不说话。郑胜也站着不动。
这么好几分钟过去,费远钟才移动脚步出校门去了。
平时买菜,如果不到胡昌杰母亲的摊子上,费远钟都是要讲价的--跟胡昌杰的母亲没法讲价,她只要一看到教儿子的老师,都以最便宜的价格出售,看到班主任费远钟,就不收钱,白白送菜,而费远钟无论如何也不愿白拿,在摊子上拉拉扯扯的,很不好看--但他今天没有讲价,他想着郑胜的事,心里犯着嘀咕。学校免费让你住,你却招呼也不打,就不住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不是说好要慢慢想法,去领导那里为郑胜申请伙食费吗?这两天冉校长和张成林都在外面开会,他打算等领导明天回校后,就把这事提出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没这么急过呢!"费远钟想。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的苦心付了流水,就觉得郑胜不知好歹。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七班是费远钟的课,他把试卷评讲完毕,剩下一点时间,将郑胜叫进了办公室。费远钟克制着,把在心里持续了差不多一天的别扭压下去,以和缓的语调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郑胜不言声。
费远钟等了半分钟,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家里住起来舒服些?"
郑胜依然不说话。
"当然,如果你觉得家里舒服,也就随你的便了。"费远钟说,"不过,我看也未必吧......以前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前几天你回家的时候,我跟过你。"
郑胜紧张地看了老师一眼。
"那里面风景倒真是不错啊,"费远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接着说,"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草坪。当然,你究竟住哪幢房子,我并不清楚。我跟到陆军医院大门口,就停住了。我怕再跟下去,自己就成特务了。"
说到这里,费远钟笑起来。他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看见郑胜不仅没轻松,还更加紧张起来,费远钟又说:"不过你放心,你住哪里,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郑胜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迟疑了片刻,费远钟说:"今天上午,才听钱老师讲,你带来的被子和席子都烂得不成体统......是不是有同学讥笑你?"
"没有。没有人讥笑我。"
"这么说来,是你自己主动离开的......"
费远钟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把你弄到学校来住,有两个目的,第一是给你提供方便,让你不至于早出晚归;第二,在我个人看来,你虽然天天坐在同学们中间,可我总觉得--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你呀,郑胜,你是与世隔绝的。"
郑胜的头顶上滚过一阵霹雳。有时候,当他好不容易从迷蒙不清的幻象中挣扎出来,他也在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不到答案。今天老师为他提供答案了:与世隔绝!
如果他能够像以前那样,把心里的话写出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但自从他在《儿童文学》发表那篇文章之后,很快就进入初中三年级,新来的班主任再也不让他写了,班主任说:"眼看就要中考,你得抓紧时间准备,除了语文老师规定的作文,你一个字不准写!"班主任还说:别以为出了一两个少年作家,就认为你也可以当少年作家了,千万别这样想,那是别人的路,不是你的路。人家父母都有办法,人家把全部心思用去写文章,写不出来还有退路,你呢?你的退路在哪里?班主任是个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女教师,她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拍了拍郑胜手肘处在墙壁上蹭上的白灰,又去扯他袖口上的一根虚线,那根线短,不好下手,她就用牙齿咬断了。"你要乖些,听话,"班主任最后柔声说,"把你的力气,都用在课本上,不要东想西想,等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了,什么都好说。"那之后的许多次,郑胜都想用笔说话,但每次提笔之前,他都看到了班主任那湖水般深蓝纯净的眼睛,郑胜要对得起那双眼睛,因此他把笔帽盖起来,把稿纸推开。尽管他初三还没读完班主任就调走了,但那双眼睛还时时注视着他。
这么几年过去,郑胜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文,什么文章也没写过。他关闭了所有的门。
而"与世隔绝"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是推开了一扇门。
郑胜蹒跚地走到门边来了。老师就站在门口。郑胜不断地对自己说:走出去吧,把我的恐惧、忧伤和依恋都告诉他!可那些情感已凝结成块状,需要他内在的热力将其融化。而此刻的郑胜不缺少这种热力。他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两只手举起来,使劲地把头抱了一下,好像正有人往他的脑袋上钉钉子。随后,他觉得那个缺口打开了,他可以迈出那道门槛,把什么都说出来,凡是记得起来的,都说,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他朝老师身旁移动了半步,说:"费老师......"
"只有费老师在呀!"
一个热情的声音撞了进来。跟这声音同时进来的,是一个体态丰满珠环翠绕的中年女人。
费远钟即刻站起身,拉过一张椅子说:"何科长你好,何科长请坐。"
被称作何科长的,顺势坐下了,将一袋个大皮薄的梨子,放在桌面上。她不停地喘气,好像她站着说话不吃力,坐下去才显出吃力的样子来。"钱老师没在吗?"她问。
她是钱丽班上张永亮的妈妈。
费远钟说钱老师正上课呢。
"别管她别管她,车还在下面等着我呢。"何科长说。听她那口气,像是费远钟决定了立刻要去把钱丽叫出来会见她似的。"我刚出差回来,家都没回,先来看看我娃。"
费远钟正奇怪这次战小川的母亲怎么没跟她一起来,现在明白了。
"我给我娃买了点水果,钱老师不在,费老师你帮我交给永亮就是了。"
费远钟说好的,何科长你放心。
"最近我娃成绩怎样?"
"他当然没问题。他是很稳定的尖子生,你只等几个月后他考上名牌大学的好消息就是了。"
何科长哈哈哈笑起来,过后说:"我那娃呀,就是成绩好,别的啥都不行!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放在电视机上,他也懒得起身去拿,只大声武气地叫保姆,哪怕保姆在二楼上收拾房间,也要急急慌慌地跑下楼来,把遥控器递给他。要是保姆出门买菜去了,就是我或者他爸帮他拿。哼,我那娃呀!"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她摇起头来也是那么骄傲。
费远钟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说:"何科长,下课后我就把张永亮叫住,把水果给他。"
他这样说,是想把女人打发走。
何科长也是准备走了。就在她起身之前,仿佛才猛然间发现了费远钟旁边的郑胜。既然上课时间内被老师喊到办公室来,那一定是成绩差的,穿那么烂,成绩又差,前途在哪里呀。有一句小品台词说得好哇: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何科长一看到郑胜,就感觉到"差距"引发的力量。她很满足又很心痛,希望自己蓬蓬勃勃的母性的光辉,能够照耀得宽广一些。她望着郑胜,怜悯地说:"好好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没多少时间了。"
见郑胜毫无反应,她才起身离开了。
郑胜根本就没听到她说什么。当她走进来,没说上两句话,郑胜就回到自己的世界中了。一切又陌生起来。而在几分钟前,他还打算跨出那道门槛,把他知道和感受到的事情,都说出来呢。
这种冲动,简直让他自己厌恶。
费远钟明显感觉到了何科长带给郑胜的刺激,他说:"人生的路长呢,现在你们还小,很多事情说不清的。"
这份好意,郑胜也不能理解了。他只是觉得,费老师刚才一口一个何科长,好像何科长身上长着刺,他不多喊几声,何科长就会用刺扎他。
费远钟接着说:"其实,让你到学校来住,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把你关在学校里面(住校生不许出校门)。我听有些同学说,你有时候中午和星期天下午去书店看书,而且是看一些深奥难懂的大部头著作,你以前在课堂上抢着发言,说的那些话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吧?喜欢看书不是坏事,是好事,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却这么有闲心?"
这是郑胜无法回答的。当高考一天天逼近,他感到背上的石头越来越沉重,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了逃避。然而他不是天才吗,即使逃避,也必须扛着天才的名号。
这一点,郑胜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只是说:"我以后不去书店了。"
"这就对了。我就是担心你。那次我跟你谈的话,你还记得吗?"
郑胜说记得。
"你说说!"
"费老师让我考名牌大学。"
"不仅仅是这样。"
"费老师让我考状元,考不上省状元,也要考个市状元。"
费远钟笑了笑:"既然能考省状元,为什么只考市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