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楚梅耽误了那么多天,回来后就天天补班,显得很憔悴。憔悴倒不仅仅是因为补班,还因为神经上受了刺激。她是亲眼看见外婆是怎样被送进焚尸炉的:焚尸员掀动某个按钮,外婆像突然活了过来,朝前一扑,扑进了焚尸炉里。那一刻,站在火葬场告别室窗口边的楚梅,毫无预兆地蹲了下去。她的腿是怎么软的,事后根本想不起来。一个小时后,母亲去把那个泡菜坛一样的骨灰盒捧了出来;母亲本来是让女儿去捧的,但楚梅站在外面的阳光里,不愿意离开阳光一步......
费远钟想在这个周末请许三他们来闹一闹,让妻子高兴高兴。
现在的许三再不是读大学时候的许三了,现在的许三完全变了个样!他不再是"哑巴",而是话筒子,说话根本不需要想,只管往外面倒。《巴州教育导报》虽然定位明确,但教育方面就那点事,除了每年高考前后热闹一阵,平时难得有人想得起它。最开始掐尖儿的时候,谁的尖儿被谁掐了,他们会渲染一番,现在这都成了日常现象,就没什么值得渲染的了。因此《巴州教育导报》辟出了很大的版面报道社会新闻。教育新闻的淡季,许三他们都要跑社会新闻,这让他见多识广。他耳朵眼里都藏着人间百态,言语粗鲁而直率,记忆力又好,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他老婆刘庆瑶是德门中学教务处职员,也就是洪强的手下,年龄比楚梅还长三岁,但她跟许三结婚,比楚梅跟费远钟结婚还晚几年,而且两人都是初婚。照许三自己的说法,他大学毕业后有很长一段落难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他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找不到,刘庆瑶则不同,尽管她年龄已经没法说年轻了,但她自称是新新人类,最看得开的事就是婚姻,她说要不是许三胡搅蛮缠,她这辈子根本就懒得嫁人。她这话有可信的一面,因为她长得够漂亮的。
以往家里请客,一般都是楚梅提出来,她每天见的人那么多,却感到特别的孤单和沉闷,总想跟朋友们聚聚。费远钟知道她这心思,只要提出来,他总是马上给许三他们打电话,电话打通并约下时间之后,楚梅的眼睛亮闪闪的,可嘴上却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麻烦人!"费远钟说没关系,多买些熟食就行了。每次请客,费远钟都说多买熟食,这方便是方便了,却是以多花钱为代价,因此楚梅基本上没买过熟食,肉呀菜的都生买,该炖就炖,该炒就炒,案板上堆上一大堆,又洗又切,看上去都麻肉;要是文显慧来,她还进厨房帮帮忙,要是只有刘庆瑶来,她也进厨房,却把手置于怀中,一边跟楚梅说话,一边看着她做。许三家请了保姆,刘庆瑶从不做这些事,只要到了秋末,刘庆瑶的那双手就总是笼在长袖里的。每次请客过后,费远钟和楚梅都要算账,费远钟是阴在心里算,楚梅则是拿出儿子一个废弃的作业本,翻到背面,用圆珠笔写上去,一笔也不漏过,除了菜钱,还要算上油钱、水钱、调料钱、天然气钱,算得费远钟直冒鬼火。
费远钟以为,这次由他主动提出请客,楚梅会欣然同意,谁知她当即就否决了。
回去看外婆,有一半钱是她出的。除了经济上的考虑,她这段时间也只想抽空跟自己的亲人待在一起,不想见外面的任何人;她看丈夫和儿子的眼神,直往对方的骨肉里钻,生怕他们在突然间就消失了一样。
费远钟想想不请客也好。花钱且不说,哪有时间啊。就算是星期天下午他可以抽出半天来,可楚梅要当班,小含也要去学琴。再说,费远钟也同样不想见外人,他听妻子讲述外婆火化的过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母和前妻。他也是看着他们像活过来一样扑进焚尸炉去的。
小含终于把《野蜂飞舞》还了课。费远钟松了口气,特地去买了条鱼来。他将两瓣鱼头盛在碗里,端给小含:"趁热的,快吃。"随后,他自己端出一碗饭,舀了瓢鱼汤进去,呼拉拉地往嘴里吸。他很快就把那碗饭吃完了,对小含说:"你吃了饭就做作业,听英语磁带,十点之前必须睡觉,千万不能看电视。"言毕提上饭盒,出了门。饭盒里装了一半的鱼肉。鱼肉一半给妻子,一半给儿子。
刚出门,费远钟闻到了从周世强家发出的饭菜味儿。这味道在空气里沤得发黄。费远钟想,它不是被空气沤黄的,做出来的时候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他相信侯春做不出什么好饭菜。同时,他还看到了放在周世强门外的垃圾袋,那实在不像家用垃圾袋,黑色的,大得能把一个人装在里面。正是这垃圾袋不可思议的大,使费远钟很看不起周世强。
作为教师,他是怎么好意思开口把学生拉到家里去消费的,而且做得那么绝!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还没就位,钱丽也例外地没在教室里讲课;她丈夫得了肺炎,在学校医务室输液,她在那里守着。钱丽那么怕下班,却并不证明她对家里人不好,她丈夫老实得三天挤不出九句话,你不管给他讲什么,他都把嘴咧开,谦卑地朝你笑,你分明是问他什么话,他也只这么笑;由于腿上有风湿,加上经年累月曲着腿仰卧在车下,他的膝盖总是微微弯曲着,走路的时候,鞋底把地板擦得吱吱响。钱丽自己那么累,可她总是担心丈夫累着,两口子出去买米,都是钱丽扛在肩上,丈夫下班带几棵白菜回家,她也要数落:"你腿上明明有毛病,还不知道将息!未必我不会买菜呀?"这样一来,老实的丈夫果然就不再带菜回家了,钱丽下了班,就迈着小跑出校门,迈着小跑去菜市场,为了抢时间,她几乎从来就没跟菜贩讲过价。有一次,她去胡昌杰母亲的摊子上买了两根萝卜,胡昌杰的母亲从摊位水泥台下的纸盒里为她找出零钱,才发现她已不在了,胡昌杰的母亲只好叫儿子把钱给钱老师带去......
费远钟在办公室坐下不到半分钟,周世强就来了。周世强偎到费远钟身边,谦卑地说:"老费,我有件事情问你呢。"
只要以这种口气说话,证明周世强有事求人了。他每次求人都习惯用一个"问"字。
费远钟说:"什么事你问吧。"
周世强嘿嘿两声,亲切地拍着费远钟的肩膀:"我最近想把房子弄一下,差块飘窗,你班上谁的家长做这生意?"
这让费远钟相当反感。他知道,周世强对他班上学生家长的职业、职务之类,都特别关心,都弄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学生家亲戚的情况,也记录在案,自己差什么,就找某个能帮上忙的学生要,说的是给钱,可只要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哪个家长好收他的钱?
费远钟说:"你自己班上那么多学生,为什么不找他们要?"
周世强拍了一下大腿:"嗨,说来说去,我班上恰恰就没有做飘窗生意的!"
费远钟故意说:"我班上有个男生的小姨倒做这生意,可她抠得很。"
周世强把头往拢一窜:"兄弟,帮忙做点工作吧。"
费远钟说你自己去做工作不是更好?
"我又不教你班上,他小姨买账?"
费远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的账她都不买,想必也的确不会买你的账。"
周世强想了想说:"那就算了。"
这时候,张成林上来了。见周世强和费远钟坐那么近,张成林说你们在搞什么秘密活动?周世强略显紧张地说:"张主任,我跟老费讨论一点教学上的事。"他把费远钟的衣襟扯了一下,起身进了教室。他扯费远钟的衣襟,当然是叫他不要把他们的谈话告诉张成林,费远钟也不会告诉,可他老半天不舒服,老半天都觉得那块衣襟上有周世强的手在扒拉。
好像大家隔得再远,眼睛也能看到张成林。他来高三年级还没坐稳,所有人都齐嚓嚓地赶到了。钱丽进来的时候,看到张主任在这里,很不好意思,甚至很难过,尽管现在离上课时间还有差不多十分钟。她朝张成林笑了笑,立即就要去教室。张成林说大家别忙,我通知件事,明天上午梁波的父亲要来作报告,具体安排在哪一节课待定,你们给学生打声招呼,听报告的时候,要认真,要遵守纪律,该鼓掌的时候要鼓掌。
他还要给费远钟讲件事,但这里显然不是讲那种事的地方,于是说:"老费,你跟我来一下。"
这种时候,领导的任何一次召唤都会引起一些想法--是不是已经决定让费远钟带火箭班了?尽管张成林说过分班过后再定,但事情是在变化着的,何况费远钟班上进火箭班的人肯定最多,提前打个招呼,定定心,让人有个思想准备,也在情理之中。别人这么想,但费远钟自己不这样想。他太了解张成林了。那么讲规矩的张成林,当众说出的话决不可能吞回去。
事实上也不是这回事。去到教务处,张成林问起了郑胜的情况,特别是问到他为什么从学生宿舍搬走的事,费远钟说,他搬走的确没有别的意图,是他父亲有病,他要回家照顾。张成林点了点头,心里有一丝怪诞的苦味儿。他今天中午碰到过郑胜,那是在教学楼前面,郑胜放学回家。他把郑胜叫到一旁,问了他一些话,郑胜低着头,一句也没回答。一个人怎么能老是低着头呢?他鼓励说:"小伙子,我们都对你充满信心,你也要对自己充满信心,过去那些考状元的,还不都是人,不是神仙!去年汉垣中学考上省状元的那个学生,读初三时还只能算中上成绩,到了高中才突飞猛进,而你呢,早就是公认的神童,我就不相信你还整不赢他!"这几句话,张成林不是以教训的口气,而是说得意气风发,说完之后,他拍了拍郑胜的肩。虽隔着一层黄棉衣,那凸出的肩胛骨还是硌得他的掌心发麻。
他问费远钟:"郑胜家里是不是只有父亲?"
费远钟愣了片刻,说我不知道啊。
张成林一想,自己不是让费远钟别去触及郑胜的痛处吗--说不定那正是郑胜的痛处--便不再延伸这个话题,默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悄声说:"老费,你要特别注意你班上尖子生的动向。"
费远钟说我知道,我经常都在给他们做工作。
张成林没言声。有个疑团在他心里搁了好几个小时。今天下午他去北城办事,在离德门中学大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战小川的母亲。并没打照面,只是看到了。当然,说起来也并不奇怪,德门中学夹在一条商业街的中间部位,这条商业街很杂,既卖鞋袜衣帽,也卖五金用品。战小川母亲的手里,提着一盏台灯。可就是这一点引起了张成林的疑虑,战小川的家在南城,南城虽是新城,物品却比北城更丰富,买一盏台灯,用得着跑那么远的路?
他突然说:"像战小川这种人,你就要特别注意。"
费远钟觉得很怪异。战小川是尖子生,但不是一等的尖子生,照现在的势头,重点大学线肯定能上,要上一流名校却有相当的难度,别人真要下手,首先也不会找到战小川头上。
他并没把张成林的话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