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郑胜是多么厌恶那个家。从出生不久,郑胜就在父母的争吵和打斗中度过,他四岁那年,母亲干脆从他生活中消失了。母亲消失的最初日子,父亲常在夜半时分猛然间从床上坐起来,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头亮得又凶又狠,他吸烟的声音,不像是在吸,而是在嚼,在啃。把烟头扔掉的一刹那,他会一掌拍在床头上。那时候,他还是某印刷厂的工人,日日月月跟铁器打交道,还要大捆大捆地往车上装书本纸张,练就了一副好手劲,那一掌下去,床板差点就被砸断了骨头。要是拍了床板还觉得不够味儿,父亲会用拳头砸墙壁,砸得咚咚响,那时候睡的房子是砖墙,父亲手上的皮肉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干脆让开,露出骨头,让他用骨头去砸,砸那么几下,父亲感到了疼痛,就停下来,骂自己蠢,还把皮肉破烂的地方送到嘴边去吮吸。躺在被窝里的郑胜,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父亲吮血的声音,他缩进被窝深处,大气也不敢出。
久而久之,郑胜习惯了这种恐惧,但后来,父亲不再砸墙壁,而是把他往家门外推。那时候他们住在北城的浆洗街,是一条老街,许多年以前,这里密布着浆洗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这行业无可挽回地衰落了,只零星地遗下破败的、默然无声的作坊。由于浆洗行污染严重,这条街很背角,街道上又无路灯,大地沉睡的时候被父亲推出门外,郑胜到处都看见黑漆漆的鬼影。那些日子,在那条古老的大街上,总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是两条手臂,张开来,往母亲的怀里扑,然而,他扑的那个怀抱,早已经空了。比夜晚的街道还空。当哭泣的人知道他的声音无力追上母亲的背影,又惊慌地跑回来,向父亲求救。他边哭边向父亲保证:"爸爸......我再也不做......错事了......"
其实他什么错事也没做。
过一段日子,父亲不再把他往门外扔,而是自己出门去。他一脚跨进黑暗,就被黑暗吞没了。郑胜仿佛看见,黑暗有一个红通通的、无比宽阔的喉管,它嚼也不嚼,就把父亲送进了喉管里。
有时候,父亲出去半个钟头就回来了,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回来。
郑胜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老半天不说话,吐着酒气,显得那么忧伤。
多年以后,郑胜回忆起那段经历,他发现,自己被推出门,虽然害怕,却不是最让他害怕的,父亲出门去,才使他陷入真正的绝望。因为自己被推出门时,他知道父亲就在屋子里,父亲一出门,他就看不见父亲了。他没有母亲,然后又没有父亲了。
直到现在,他还常常产生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幻觉。
从学校搬回家住,除了不忍心让父亲太孤单,还有就是这种幻觉在抽打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对父亲产生了依恋。只有父亲才能给他一个家。从四岁到六岁之间,父亲动不动就把这个"家"砸得粉身碎骨,然而,当他以为自己最终要被父亲赶出家门,成为夜宿桥头的流浪儿时,父亲又把这个"家"为他修好了,父亲把他抱在怀里,抱得他喘不过气,用肮脏的胡髭扎他的脸。父亲不仅亲他的脸,还亲他的脚丫子,给他喂饭,给他缝补,这时候,那个脸颊狭长的男人,既是他父亲,也是他母亲。六岁到八岁之间,父亲平静下来了。
父亲就像做了个梦,现在清醒了,那个梦做得太长,梦境太深,醒之后他回忆不起来,根本不知道他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做过些什么事,街坊邻里只希望他不再折磨孩子,也不向他提起,个个对他都很和善,很友好。在这条僻静的街道上,许多大妈太婆都像农村人那样自己养鸡,有段时间,鸡瘟发得相当厉害,东家的死了,又死西家,而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死了鸡是舍不得扔掉的,不管它得的是什么病,不管扒了毛的鸡皮是发乌还是发紫,都要吃掉;谁家炖了鸡汤,都给郑胜的父亲送一碗过来。父亲舍不得吃,都让给儿子,儿子一顿吃不了,就留到下顿去。父亲慈祥了,同时也疲惫了,他回忆不起来的那个梦,让他瘦了下去,身上瘦了,连目光也瘦了,做事,说话,都慢了几个节拍。
大家都以为,日子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流淌,可在郑胜满九岁之后,父亲又走进了梦中。
或者说,他猝不及防地掉进了另一种现实之中......
那时候,父亲上班的工厂已经倒闭,另一家工厂将其收购,但只要物,不要人,父亲和他的工友,领了很少一点钱,就把自己的未来抵押给了运气。父亲领着儿子,在城里到处转,希望找到活干。到处都人满为患。当时他在厂里住的那间"筒子楼",并没买下,是单位以租的形式分给职工的,新来的工厂主要把房子收回去,但给了他们两个月周旋时间,两个月期限一到,他就领着儿子,从北城到了南城,多方打听,找到了陆军医院。尽管是这样艰难,他也只折磨自己,从没有打过儿子,并迅速在南城为儿子找到学校,把他的关系转了过来。
有一天,他牵着儿子的手去了趟北城。去之前,他把自己弄干净了,又把儿子弄得很干净,郑胜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但有一丝激动从脚板心漫上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筋。他想,这是去找妈妈吗?妈妈究竟怎么了,此前在他们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一无所知,他问过父亲,但父亲拒绝回答,问得多了,父亲会对着墙壁乱嚷,这样,他就不敢再问下去了。那次他跟父亲没有到浆洗街,而是到了很繁华的凤凰路,进了一个被称为"高尚住宅区"的小区,那小区里面有喷泉,喷泉中央塑着一尊洁白如银的雕像:一个美人鱼母亲,安详地搂抱着自己的孩子。自从进了这个小区,父亲就突然间矮了一截,真的,他的腰和腿都是直的,可他突然间矮了一截!他无头无脑地牵着儿子转了好几大圈,才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是一排联体别墅的第一幢。他把儿子放在一棵芭蕉树下,自己走上前去,下了好几次决心,才摁门铃。尽管离了好几步远,但父亲摁门铃之前深深地吸入的那口气,在郑胜听来响如雷鸣。
没有回应。父亲摁了第二下。
他间隔长短不一的时间,共摁了五下,都没有回应。
那个矮下去的父亲不见了,他又跟以前一般高了,他暴怒起来,斜着眼睛,咧开嘴唇,龇着牙齿,一直摁着那门铃不松手。那颗小小的像珠子样的东西,深深地长进他的指肉了。当他的指节发白,浑身麻木,才想到松开,转过身,把儿子带回了南城陆军医院的租房里。
过了些日子,父亲独自出去了。这一次,他清早出门,深夜才归。他的头发里都冒出酒气。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酒液好像把他的皮肤都泡肿了。
第二天郑胜没有上学。当时他们有邻居,邻居本想帮郑胜把他父亲弄到那边去找医生,或者把医生叫来,可是,这个疲疲沓沓的男人,自从住进这里就以拾荒为生,还要供儿子上学,他哪里有钱付医药费呢。邻居只是把醉鬼抱上床,教给郑胜一个方法,让他用帕子为父亲热敷。郑胜在土炉上烧着水,床头放着瓷盆,饭也不弄来吃,一直做着这件事。他希望父亲快快醒来。
没想到,醒过来的父亲比醉酒时更加令他恐惧。他以迟缓而坚定的动作,拎住郑胜的领子,脸凑脸地盯住郑胜看,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由于肌肉拉长,血管收缩,他的眼里很快布满血丝。这么看上一阵,他不急不躁的,右手两根钢筋似的指头,卡住郑胜的下巴,左手则抓住他的头发,没有任何预兆,就猛地朝反方向用力,像要把郑胜的圆脸拉成长脸似的。那时候,郑胜的脑子里缺氧,并没感觉到痛,但他听到了下巴响的那一声,还听到了头发被揪下来时叹息的声音。父亲把那指揪下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分开来,摊在手掌心里看。头发的根部,有一丝淡淡的血迹,那丝血迹迅速在风里变黑,变成死去的生命。父亲流出了泪水,带血的泪水砸在他的手掌心上,浸泡着头发,把头发泡红了。随后,他在墙上碰自己的头,碰得砰砰响。
那之后,郑胜有好些天都没上过学。没有老师来找过他。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当父亲把自己的额头碰得创痕累累的时候,再一次带着郑胜出了门。刚出脚,父亲便蹲下身,把儿子捞到了背上。郑胜都是个九岁的孩子了,不让父亲背,但父亲坚决要背。那一天阳光强烈,刚出屋子,阳光就争抢着照在郑胜的身上,从外到里地弥漫。
父亲背着他,又去了凤凰路,找到了他们曾去过的小区。
然而,那第一幢正在装修,门前堆满了沙子、水泥。连那棵芭蕉树也砍掉了。父亲犹疑了一下,上前询问,结果这里换了新主人,老主人已经搬走了。
"去了哪里?"父亲问。他明显很惊慌。
"那可不知道,"别人回答,"好像听说是去了海南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郑胜往往不敢去想,他只是坚定地相信,父亲产生过杀死他的念头。有一回,父亲站在二号桥上,把他高高举起,然后又把他放下来。父亲还对准他的脑袋扬起过菜刀。他甚至都准备好了一根蛇皮口袋。或许,那根口袋别有用途,但在郑胜看来,父亲是想砍死他之后,把他装在里面,埋掉,或者扔掉。他再一次在深更半夜被推出门。这里,比浆洗街更加僻静,而且他知道这是医院,肯定死过不少人的,但他不哭,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每次被推出门,他就坐在门口,听草丛里的蛐蛐叫,数天上的星星。可有一天蛐蛐没有叫,天上也没有星月,四周漆黑,那种黑,浓得能用刀一块一块地割下来,郑胜这才又知道害怕了。他站起来,本意是想往哪个地方躲一躲,可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涌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第一次翻了医院的铁门。
父亲是四天后才把他找回来的。那时候,他在距城二十五公里外的一个镇上,站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那个眼睛小得像是没有的卖主,把一块足有半斤重的红薯用铁夹夹住,递给他,他用手去接,卖主说:"烫得很!把衣襟牵起来。"他把衣襟牵开,红薯还没放进去的时候,父亲捉住了他的肩膀,"胜儿,跟我回去,"父亲说,"爸爸找你找得好苦哇!"随后,父亲朝卖烤红薯的小贩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