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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胜还没住到学校来,这让费远钟老是揪着一颗心。郑胜已经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了,费远钟希望自己能够经常看到他,能够经常关照到他。此前,他并非没有怀疑过郑胜有心理上的疾病,但究竟说来,教了二十余年书,遇到成绩很好的学生突然变得很差的事例,实在太多,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原因总是千差万别又稀奇古怪的。在所有原因当中,心理疾病是最拿不上台面的说词,至少巴州人是这么看的,费远钟也是这么看的,他之所以揪心,是因为心理疾病到底也是病,他想探究本是顶级尖子生的郑胜为什么得了这种病。尽管张成林吩咐只是注意将郑胜稳住,不要去碰郑胜的痛处,但费远钟并不知道他的痛处在哪里。作为班主任,却不知道学生的痛处何在,让费远钟觉得,无论为自己找出多少条理由,自己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班主任。
这天该楚梅休班,放午学后,费远钟能腾出一些时间,于是他悄悄跟在郑胜后面,出了东大门。
但他只跟到了陆军医院外面。他站在医院门口朝里望,郑胜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那里面的医生少,租房住的人多,很显然,郑胜的父母不可能是医生,看来,他家是连一个固定的住处也没有;没有固定的住处,人的心就总是漂泊着的,这么说来,就更有必要让郑胜住到学校去。学生宿舍是一个集体,他会在集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社群,并让自己沉静。
费远钟默想了一会儿,回家去了。
当天下午,他把郑胜叫到身边,问他:"你准备好没有?打算什么时候住过来?"
老师柔和到骨肉里的语气,使郑胜战栗了一下。
"费老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
费远钟见他为难,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住过来就是,别的事你不用考虑......现在,是给你免掉了住宿费,至于......你是不是在学校吃饭也有困难?这个你放心,我慢慢去领导那里为你争取一点补贴。能争取一点是一点,总之你不要考虑那么多。我看这样,你明天就住过来好吗?干脆就这么定了,我去给生活老师打声招呼,让寝室的同学给你腾出一点位置。"
郑胜还想说什么,但老师已经把话说死,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在的有一些中学,跟大学一样,让学生住公寓房,但锦华中学做不到,巴州城的所有重点中学都做不到。学生太多了。别说住几人一套的公寓,就是住老式上下铺床,也只能把一部分学生赶到露天坝去。锦华中学差不多都是把学生宿舍的床铺拆掉,让他们搭地铺睡,每间屋子睡好几十人,分成两排,中间留一条勉强能下脚的走廊,站在外面看进去,即使不睡人,单是被盖也要把骨头挤碎的样子。郑胜住进来的费用是张成林免掉的,但垫絮和被盖还要他自己带来,郑胜没带垫絮,只带来一铺破了几个洞的草席,那床被盖虽是洗过,但跟他身上的棉袄一样,面子早就朽了。
那天生活老师把他往宿舍领的时候,碰到了英语老师钱丽。钱丽刚检查完她班上的寝室,在二楼把生活老师和郑胜撞见了。郑胜用两根尼龙绳,一根捆草席,一根捆被盖,他把被盖挎在肩上,草席提在手里。钱丽一见那被盖,伸手摸了一把,这轻轻一摸,那层布就"流"开去,里面的死棉絮炭一样黑。钱丽说:"天啦郑胜,你就用这个过冬?放下来放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郑胜停住了,但并没把东西放下。
钱丽说:"放下来呀!我这辈子见了些被盖,还没见过你这号子的!"
在那短暂的停留当中,郑胜的心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在那条路上奔跑、呼唤和等待,但是,当他回到此刻,回到现实中,他的心就硬了,拐过楼道,迈着大步朝楼上爬,不管钱丽怎样叫他,他既没停下,也没回头。
生活老师是个男的,三十多岁年纪,他的主要任务是把学生安排到各个寝室里去,也就是说,他的事在开学的头一两天就做完了,平时,偶尔来几个新生,会再麻烦他一下,而这种麻烦,总让他觉得是额外的负担,使他不快,因为他在校外帮人开短途车拉货,校内这种临时性的任务会耽误他挣钱。他心里本来就窝着火,钱丽还不知趣!当钱丽又叫了一声,还准备追上去的时候,他站在楼道中央,把路堵住了,说:"钱老师,你忙自己的去吧。"他阔大的嘴几乎没怎么动,话却说得非常有力。他好像是用牙齿把那句话咬出来的。一年四季,他似乎都在啃甘蔗,把牙齿磨得又宽又硬。说真的,钱丽有些怕他。这学校的教师,多多少少都有些怕职员,当然不是怕楚梅这样的职员,是怕像生活老师这样的职员。锦华中学大多数职员不是校领导的家属、子女和亲戚,就是南城某部门甚至市里某部门领导的家属、子女和亲戚,都是有背景的,像杨朴和费远钟这样,以普通教师的身份给老婆在学校找到了饭碗,非常少见;因为有背景,他们才可以把学校的岗位挤得透不过气,才可以把学校的事不当一回事,才可以不必以恭敬的口气跟教师说话。
生活老师是什么背景,钱丽并不清楚,但她知道最好不去惹这些人,免得他去奏自己一本,让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教高三的资格,又被剥夺了。这不是不可能的,她使了那么大的力,学生却不喜欢她,每次学生评教,她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幸好不是连续倒数第一。论对知识点的掌握及讲课的水平,她真不差,她自己也不清楚学生为什么不喜欢她。这真让她伤心。当她独处的时候,她会伤心得胸脯大起大伏。不仅备课卖力,讲课卖力,她还那么关心学生的日常生活,她班上谁的衣服裤子开了线,她都拿回家去帮忙缝补,她还把学生的脏衣服拿回家去洗,班上有两个经济拮据的学生,她都给钱支助过。她不仅在做教师,还在做监护人、做母亲,可学生就是不喜欢她。本来就不受欢迎,再被有背景的人从旁扇几股阴风,她就受不住那股寒气了。
钱丽知道惹不起生活老师,加上她自己有那么多事,就惆惆怅怅地下了楼。
生活老师站在高处,刚好看见钱丽脑门心正中一丛刺目的白发。
郑胜只在学校住了两天就搬了回去。
但费远钟并不知道。那间不算太大的寝室里,身子贴身子睡了六十多人,即便再抽出十个来,你也发现不了里面人数不够,而且灯光昏暗,睡在灯光底下的学生,也难以分辨出他们的脸;加上中间留的那道走廊,不足尺宽,学生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走过去,学生一躺下,走廊上就被鞋子挤满了,老师根本就无法走进去挨个察看,照看纪律只能站在门外,里面有谁说话了,也只能笼统地指责:"怎么不听招呼?"如果这么指责几次依然不见效,老师也要点名的,哪些学生睡在哪个方位,班主任心里有数,可也常常弄错。有次杨朴在熄灯后发现他班上傍里的地方冒出一个小红点,他有鼻炎,闻不到气味,但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抽烟了。杨朴自己的烟瘾很大,可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学生抽烟,在他的心目中,学生抽烟就是堕落,那天晚上,杨朴怒气冲天,大喊一声:"桂成华,你爹妈花大价钱送你读书,就是让你学抽烟当痞子的?"烟头倏然熄灭。桂成华委屈地说:"又不是我。"当真不是他,是他旁边的同学。可杨朴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斥责:"我看得明明白白,还说不是你?老烟棒!"他只是杀鸡给猴看,至于具体是谁并不重要。桂成华没再分辩,委屈得流了一夜的眼泪。
费远钟不能进寝室里察看,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把郑胜离去的事告诉他。
郑胜回到家,又跟他父亲睡在一起。他回来,自然不是因为家里比学校好,学生宿舍固然挤,固然臭,但家里同样挤,同样臭,学生宿舍里的臭,是指得出原因的,家里的这种臭,一部分能够指出原因,一部分不能,那不能指出的部分,是生活本身。事实上,学校比家里好得多,正因为如此,郑胜才必须回来。他不能把父亲扔下,自己去过"好日子"。他们租的那间房子,紧挨着陆军医院的篮球场,而今,球场上长满了茼蒿,茼蒿深密,一个大人站进去,稍微低一低头,就被埋住了。冬日里,草早已枯黄,但并没减损自己的高度,只是因为生命的耗损,草们无力修饰自己,显得凌乱而麻木。奇特的是,那个锈迹斑斑的篮桩还在,篮板已腐朽,露出两个洞,像两只失眠的眼睛,但装篮筐的那块板子,还坚韧地守住自己的岗位,让篮筐悬在那里,悬了半个多世纪。
父亲的伴侣,就是那些草,还有那两个再不会有人去碰的篮球架。由于紧挨着球场,自然没有多余的房子,场边有三间,大概以前是用来存放物品和换衣服用的,郑胜父子租了靠东的那间,另外两间以前有人住,现在搬走了,谁去陪伴父亲?要是夏天,草丛中有成群的昆虫,蚱蜢、蚂蚁、屎壳螂,黄黄绿绿地在草梢上跳跃飞舞,万分珍惜近乎庄严地打发自己在世上的光阴;还有蛇,是那种跟草同样颜色的"青竹扁",并不长,也不粗,懒洋洋地躺在某一个角落,想起来了,才把头射出去,抓住过路的老鼠。这一些东西,并不讨人喜欢,但它们都是生命,能够陪伴父亲度过漫漫长夜,而现在是冬天,让父亲一个人睡在那里,就等于是把他扔进一群死物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