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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3)

上车后,小含彻底放松了。这时候的小含是一个快满十岁的男孩;不止是男孩,他还是一个英雄,因为他完成了一桩大事: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音乐。这件事他未经历过,他的父辈和祖辈全都未经历过。他有理由高兴一下。他跟坐在副驾上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学琴,但彼此并不相识,不过孩子没那么多心思,很快就搭上腔了。两人就学校的公共话题没说上几句,女人就跟儿子接上了话头。全都是很私密的话,外人能揣摩,却无法穿越。母子俩用自己的话题把小含推出很远,小含孤单了,只能跟爸爸说话。他还太小,看不懂他的爸爸。他爸爸上车后,找话跟女人搭腔,女人悉数回答,但所有的回答都手起刀落,不给人留下把话接下去的任何机会。这么说了几句,费远钟觉得礼数已尽到,于是不再多嘴。车内的香气横冲直撞,费远钟被熏得疲惫不堪,儿子跟他说话,他只是笑一笑,小含不满足,说:"爸爸,我让你猜个谜语。"

他毕竟太小了,不懂得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个环境,现在他们是坐在别人的车里,这是他们必须谦卑的环境,不适合做游戏。费远钟说不,我不想猜。小含碰了钉子,很是无趣,就把车窗按下来,看外面的风景。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但人家车内是开了空调的,怎么能摇下车窗呢?费远钟捅了一下儿子的腰,小含回过头,费远钟给他使眼色,让他把车窗关上,小含说:"我看太阳。"灰色天幕的深处,的确有一轮西斜的、没有光焰的太阳。小含说了那句话,就将下巴搁在玻璃上,专心致志盯住太阳看。费远钟又捅了儿子一下,捅得比刚才重。儿子却没回头。费远钟把脸凑过去,说:"叫你把窗子关上,为什么不听?"话说得很小声,但前排的女人应该是听到了。费远钟就是希望女人听到。他可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教养。女人没作任何表态,但小含也没表态。

费远钟恼怒了,一把将儿子扯过来,手指在车门上一点,玻璃滋的一声,缓缓地升了上去。

小含说:"爸爸,我又做了什么错事嘛。"他的眼神怨恨而忧郁。

被爸爸一把扯过来的时候,小含正在把自己今天的成功讲给太阳听......

后面的车窗刚升上去,女人的儿子却把前排的窗玻璃打开了。他是故意做给小含看的。费远钟将小含扯过来的动作,非常大,小含的头碰在费远钟肩胛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女人和她儿子都回过头,清清楚楚地看了到了这一幕。

对儿子的作法,女人什么也没说。

那小家伙得意极了,不仅打开车窗,还翻来倒去,一会儿调节空调的温度,一会儿拿出母亲坤包里的玩意儿,在前台叮叮当当地弄出响声。

女人照样什么也没说。后排也没有声音。

紧接着,那男孩又放上了一碟CD。美国那部著名的卡通片《猫和老鼠》,用带成都口音的四川话配的音。男孩笑得咯咯咯的,还夸张地把身体前仰后合。费远钟没有笑。他听过那盘碟。一度时期,巴州的各大商场和书店里都放。费远钟厌恶透了,那么好的一部片子,就被几个四川人把最灿烂的想象力给糟蹋了。小含也没笑。而他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应该笑。但他没笑。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窝进去的肚子上,苦着脸,皱着眉头。他脸上啥都跟母亲长,就是眼睛不随母亲。楚梅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眸子黑白分明,小含的眼睛和爸爸是一个路数,跟多数南方男人是一个路数,泡泡眼,厚眼皮,他把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活像一只找不到食物的青蛙。

费远钟伸过手臂,轻轻地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但小含并没改变他的表情。费远钟把手紧了一下,小含的身体硬硬的。他想跟儿子说几句话,说什么话都行,但开口之前,他发现这是在别人的车里,在别人的车里也就等于是在别人的家里,于是又不好说啥了。

"我为什么对儿子那么粗暴呢?"他想。他把头都想痛了。老实说,小含表演得并不好,他拉的是《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琴声里没有多少欣喜,更没有阳光的亮度,没有土地和葡萄的甘甜;他一直垂着头,从头至尾没看过一眼观众,瘦瘦的上半身就像搭在琴身上的一块毛巾。是的,他表演得并不成功,但琴声是完整的,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很自然地往前淌。那么小的孩子,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受到赞许。坐在副驾上的那个孩子,拉的是《小放牛》,难度小多了,短短的一首曲子,却中断了若干次。他也没看过观众,是因为他既要看谱子,又要找和弦;儿子是因为胆小才把头低着的,谱子和琴键都装在他的心里,都跟他骨肉相连,无论学什么曲子,只要拉过几遍,儿子就能把谱子记住,找准了第一个键,别的键就全都活起来。虽然儿子拉得并不算好,但他的确是在表演,而坐在副驾上的那个男孩,不是弹琴,而是摸琴!

这个摸琴的孩子,这个把一首优美的曲目折磨得吱呀乱叫的孩子,却那么快乐,笑得咯咯咯的。

因为他坐在母亲的车里,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

--可是,现在儿子是坐在自己的家里拉琴,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吗?

13

野蜂倾巢而出。那群野蜂是儿子培育的。儿子用那个笨重的黑家伙,养活了那群野蜂,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奇迹。手风琴有三十多斤重,儿子左腿放琴的那个地方,血液长年累月地流不过去,那块皮皱起来,死掉了--儿子那么累,他费远钟却在睡觉!他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儿子却脱掉外衣,孤单单地坐在冰窖似的屋子里拉琴。

"我这个当爸爸的,"费远钟出声地说,"我哪像个当爸爸的!"

他双腿一缩,再一蹬,将被子完全掀开了。

穿上衣服后,他正准备去陪陪儿子,却听到小含已经没练《野蜂飞舞》,而是在拉《黑眼睛》。这是早就还了课的曲目。他拉得心手相合,显然进入了状态,可费远钟在被窝里对儿子的那份痛惜,已从心里跑掉了:已经是还过课的曲目,你拉什么?你这不是成心让那群野蜂再咬父母一口?

当他再次推开了儿子的房门,小含惊惧地回过头。

费远钟没有打他,也没骂他,而是搭一张方凳坐到他面前去,说:"小含,你为什么不愿意进步呢?你总是喜欢回头去拉那些自己熟悉的曲子,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懒惰!"

即便说到"懒惰"这个词,费远钟也没像往天那样大吼大叫,更没有紧着手臂随时准备赏小含的耳光。这让小含心里轻松起来,他说:"爸爸,我想享受一下。"

费远钟本是希望心平气和地跟儿子谈谈的,但儿子的话搅了局。

"享受?你有什么资格享受?屁本事没有,就知道享受!"

小含知道自己又错了。错误永远是他。

他垂了一下眼帘,噘着嘴说:"爸爸,你别说了,我拉就是了。"

"看你这个态度,就知道是个不成器的家伙!花那么多钱让你读书,让你学琴,你以为是对我好?你现在十一岁,爸爸就四十多了,等你读完书能挣钱,爸爸就老啦,能享你什么福?--全是为你自己,你却体会不到大人的苦心!"

父子俩每次谈话的结果,都是让小含明白自己罪孽深重。他不说话了。

但费远钟还有话:"小含,我知道你们班上那些同学,谁的父母当官了,发财了,谁穿的高档、用的名牌,都在比。我没说错吧?我告诉你,这是无能的表现。一个人最该比的,是心灵、知识和智慧,你要把我的话记清楚,记在心上。你现在比别人多用一分力,将来就比别人强十分,甚至不止。物质的东西,任何人拿钱就可以买到,心灵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那需要日积月累的培育,半点假水也掺不得。再说你是个儿子。人家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因为儿子将来要担负很多的责任,社会的,家庭的,到处都是责任摆在那里,从小不经过磨练,需要你负责的时候,你往责任面前一站就垮了。我的话你明白吗?"

小含没言声。连头也没点一下。

空洞。彻头彻尾的空洞。就像闪电,看上去炫人眼目,把天空都撕裂了,其实荒凉得很。

空洞的感觉把费远钟自己激怒了,他懊恼地站起身,语气强硬地说:"下次爸爸陪你去学琴!"

小含每周星期天下午去胡老师那里,今天本来就该去的,但胡珂正忙着创办一所少儿艺术学校,抽不开身。听了爸爸的话,小含沮丧透了,尽管离下周星期天还远着,小含却觉得是马上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以往,多数时候是小含自己去,妈妈不当班就是妈妈陪他去,但爸爸也陪过几次,爸爸每次坐在那里,显得比老师还急,甚至当着老师的面臭骂他,让他丢尽了颜面。他读书的学校,每周星期三允许家长进班里听课,叫"开放课",爸爸曾经抽空去听过一堂语文课,恰恰那语文老师又跟费远钟认识,向学生提问的时候,第一个就抽小含起来回答,那个问题很简单的,但小含竟回答不起,他脸一侧,就看到了爸爸的脸色,爸爸紧张得像是他自己被点了名,结果把小含弄得越发紧张。当老师见他木桩似的站了半分钟,只好叫他坐下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爸爸。那时候,爸爸的脸黑得把从窗口照进来的太阳光都遮住了。

他实在不愿意爸爸陪他,就说:"爸爸,还是我自己去吧。"

"又好偷懒啊?"

"我不偷懒,我认真学。"

费远钟想了想,绷着脸说:"好,爸爸相信你,过后我问问老师,一旦知道你没认真,以后每次都由爸爸陪你去,记住了吗?"

小含说记住了爸爸。

因为爸爸不去,小含像得到特赦,来了劲头,腰板挺直,两腿劈开,继续练他的《野蜂飞舞》。

这一次,小含不仅听到了琴响的声音,还看到了琴声的颜色。它是米黄色的。小含的心跟随大团大团的米黄色,飞出窗外,飞到旷野和春天里去了。

费远钟不过是吓唬儿子的,他哪里有时间去呀。再说他也不想去。陪儿子一个小时,他会感到特别的累。他总是对儿子不满意,就是这一点让他累。有时候,他分明觉得儿子某个地方拉得不好,胡老师却表扬他,说技巧上进步了,情感处理也到位得多了,真实情况是这样吗?他总是疑心。

但这时候,他把儿子叫到了客厅,关了其他各道房门,又关了窗户,再从电视柜里取出空调遥控器,朝着墙上那个长方形的铁盒子摁了一下。

空调滋的一声,像是很诧异自己居然又被启动了。

小含也很诧异,他望了一眼空调,又望了一眼爸爸,音乐便在他的指尖上轻盈地跳跃。

空调的热气还没吐出来,但他心里已经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