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含跟他妈长,已经十一岁,脸却只有拳头那么大。他的脸白了,又红了,泪水一串追一串地流下来,滴落在黑色的琴身和风箱的缝隙里。沾了水的风箱,拉出的音质就没那么好了,小含害怕再次挨打,连忙举手擦泪。他的手指修长(正因为他手指长,胡珂老师才说他有学习乐器的"条件"),指节发亮,手背像发了酵的面团,红黑相间,整个看上去,跟火烙过的肉疙瘩没多少区别。那是冻疮肿的。小含的皮肤就像不经霜的植物,朔风一起,耳朵和手背就发干、发黑,到了数九天,就开始发肿。
冻疮被热嘟嘟的泪水一泡,奇痒难耐,小含把手在身上使劲搓。身上搓不过瘾,又在木凳上刮,刮得卟卟响。他生怕父亲认为他是找借口、磨洋工,一边刮手,一边惊恐地望着父亲。
费远钟把目光移开了,望向窗外。
窗外是向北的天空,麻木地低垂着。
小含终于不再刮冻疮,埋头找他需要的第一个键。他实在耽误得太久了,至少有一分钟。他父亲在这一分钟里沉默如石。他想:爸爸的手是不是也会变成石头呢?他会不会把那块石头朝自己头上砸下来呢?想到这里,小含把第一个键找到后,迅速按下了几个音。每一个音都发潮。他的指拇上沾着泪水,按在键上打滑。他又胆怯地望了父亲一眼。
费远钟知道儿子在望他,但他装着不知道。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但他看不清窗外的东西,只看见儿子的脸。
小含脸上的那块印迹还在,已经不再发红,而是发乌。泪水从他脸上揩过,弄得花里胡哨;那些没被擦净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和颧骨处。
儿子的脸怎么那么小啊!
费远钟弯了腰,没拿毛巾,也没用枕巾,而是牵起自己的内衣,为儿子擦脸。
擦了脸,又给儿子擦手,接着擦琴键,都是用自己的内衣。
之后,费远钟说:"好好拉,再错,哼!"他的口气一点也没软。
出来的时候,他把儿子的门带上了。进了自己的卧室,他又关了卧室的门。
他并不是担心琴声打搅他睡觉,而是不愿意听儿子拉琴。他生怕又听出一个错误。
躺进被窝里,他冷得浑身发抖,把被子颠起来老高。刚才起来得太急,连外套也没披。他深深地钻进被窝里去,密封得像钻进了胎衣,还用两根指头插进耳朵眼,手指很用力,耳朵里闷闷的,又胀又痛。可是,耳朵的胀痛远不及他指拇的疼痛。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正是这两根指头,拧了儿子的脸。现在,儿子脸上的痛过度到他指拇上来了。
他恨不得把那两根指拇剁掉。
尽管密封得那么严,琴声还是固执地传了进来。如同一股冰凉冰凉的水流。那股冰凉的铁锈味儿,是从儿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为让手臂更灵活,儿子每次拉琴都脱了外套,里面只有件薄毛衣;寒气那么重,针似的往儿子身上扎,让他的每一个毛孔都被寒气堵住了,寒气在那里下成霜,把儿子裹起来,使他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块冰。费远钟拧儿子的脸时,就感觉儿子的脸像块冰。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才把那块冰拧化了。但寒气是会报复的,他躺在被窝里,报复不了他,可他脱了外套的儿子还在冷风里晾着,寒气就找他的儿子报复。
12
家里并非没有空调,1.5P的,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从买来后,只用过一回;当时买这个空调,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产生"我家里也有空调"的平衡感,压根儿就没打算用。他没打算用,楚梅更没打算用。去年夏天,整个西南地区热得邪乎,啥事不干地坐着,身上照样汗水长淌。那汗水也是沸腾的。某天吃中午饭时,费远钟说:"管他娘的,也开上空调享受享受!"启动之后,喷出来的不是凉风,而是积年的陈垢,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呛得一家三口都在咳嗽。楚梅捂着嘴咳了几声,就出门去了。她是去察看电表。空调启动的十分钟内,楚梅就察看了三次电表。
家住七楼,电表装在二楼,也就是说,在十分钟里,楚梅上上下下跑了两百多步楼梯。热得知了都懒得叫的天气,她却跑了这么多步楼梯!每次下到二楼,她看到自家的电表发了疯似地旋转,就迅速踅身回来,打开门高叫:"关了!关了!"但费远钟没关。他像在跟谁赌气。当妻子第二次叫关了的时候,他的火气上来了:"像你这样不停地开门关门,费的电更多!"楚梅愣了一下,砰地一声把门闭了,又跑下楼去;当她第三次上楼,没再开门,只在外面喊:"关了没?"楼上好些人肯定都听见了。费远钟觉得丢脸,同时怕妻子再这么跑下去,不被热死,也会被累死。他恼怒地关了空调。
那顿饭吃得很不愉快。饭菜事先都端到了餐桌上,被空调没心没肺地撒了层黑灰,按费远钟的意思,至少要把表面的一层刮去,但楚梅端上碗就吃,默默无言,狼吞虎咽,很没有吃相。那时候,费远钟看了儿子一眼,儿子沮丧地坐在母亲身边,慢吞吞地动了筷子。他沮丧不是因为要吃弄脏了的饭菜,而是因为空调的冷气刚出来,就被关掉了。小含不是从过去和现状来认识自己的家,而是从别人的家来比照自己的家。虽然小含从来没说过,但费远钟知道,孩子们在学校除了读书,还要腾出心思相互攀比。以前攀比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概念,而今具体化了,具体到好车、别墅这些可感可触可用的物质上面了。
费远钟给儿子提供的,别说好车,就连空调也不敢开,只能让他在寒天暑地里拉琴!
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费贵得啃人骨头,费远钟和楚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块,每次把工资领到手,费远钟都想:我拿着一块小小的肉,却要去办多桌大席,别的席面上可以没一点油星子,儿子上学的那桌席,却必须是满实满载的,想抠也抠不出来。当时送儿子去那所学校念书,是楚梅的主意,那么好的一所学校啊!建校虽不到十年,却像个庞大的森林公园,站在外面朝里望,只能隐隐约约望见房檐屋角,正规的四百米塑胶跑道、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一样都不少。而且他们有外籍教师,是巴州市唯一有外教的学校。这显然不是费远钟夫妇应该把孩子送去的地方。可是,锦华中学的好几个教师都把子女送进去了!别人的孩子能进,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进?楚梅是这心思,费远钟也是这心思,只是费远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好吧,"他说,"这学校离家最近,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孩子那么小,总不可能让他打早起来就赶车上学。"
每到上下学的时候,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都被私车团团围住。孩子们从车里钻出来,或者从外面钻进车里去,显得那么淡定从容。费小含离家近,当然勿需坐车,不过家里本身也没有车。有没有车和需不需要坐车,是不同的概念,带给人的也是不同的感觉--伍明西不是照样用车接送孩子吗!小含读四年级之前,都由家长接送,多数时候是楚梅去,如果费远钟有时间,费远钟就去,他发现,每当儿子的同学钻进了父母的车里,儿子总会盯住同学看上几眼。贴了膜的玻璃切断了儿子的视线,使车内自成一个世界,儿子啥也看不见,但他看得很上心,很卖力,同学家的车开走许久,儿子也在盯住那个方向。
因为没坐过私车,一旦坐上去,小含就感到特别的新鲜。有一回胡珂老师要带几个得意门生去郊外的惠春园表演,小含被选上了,另一个学生的母亲要开车过来接老师,胡老师知道费小含家没车,去惠春园又极少公交车,就请她将小含一并带上。那次表演是为庆祝巴州市手风琴联谊会成立举办的,除了小学生,还有中学生和从巴州大学音乐学院过来的大学生,小含不敢独自去经历这样的场面,对费远钟说:"爸爸,我不想去。"这怎么行呢?花了那么多钱,父母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费心劳神地学会一门乐器,却不敢在众人面前露脸,也就等于白学!费远钟当即骂了儿子:"你要学乌龟,没人的时候把头伸出来到处闻,一见了人,马上就把头缩起来?"小含听爸爸骂,想象着乌龟的样子,抿着嘴笑。但他立即把笑收住了,如果爸爸发现他在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知道爸爸的话不可抗拒,便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爸爸去给他壮胆。
那天费远钟恰好有时间,他说好,我去。故意说得很不情愿,事实上他希望去陪陪儿子。他想去听一听儿子在公众场合怎样拉琴。别人家的孩子,不要说去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就是班上庆祝六一儿童节,只要允许家长参加,也是爷爷婆婆七姑八姨的去一大堆人。
费远钟带着儿子,坐上了那个女人的车。女人的儿子跟小含年龄相仿,但她本人显得比楚梅还年轻;不仅年轻,还漂亮,穿得也时髦,好看的鼻尖上有一种傲慢的客气。
去的时候还无所谓,女人的儿子坐在副驾上,费小含挤在老师和爸爸中间,或许是因为有老师在场,或许是即将面临的事压得他心情紧张,小含的两条腿规规矩矩地曲着,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句话不说。--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胡老师要跟他的同道们留在惠春园喝茶,吃了晚饭才回来,费远钟背着琴,牵着儿子的手,走出园外到处望。从这里进城的公交车虽然少,但不是没有,可费远钟就是找不到车站,惠春园周围高大葱郁的竹木,把什么都挡住了,视线从竹木上方越过去,只能看到随时可能垮下来的灰色天幕。当然,出租车是有的,那些空车看到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到他们面前时有意减慢了速度,但费远钟没有招手。从这里开进城,开到他们居住的朝阳街,没有一百块根本拿不下来。一百块钱,刚好够小含学一次琴。
这时候,那个女人开着车出来了。女人把车开到他们身边,摇下车窗问:"没车啊?我捎你们回去吧。"费远钟想,我们来的时候,不就是搭乘你的车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没车么,但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你还没走?那好吧。那就谢谢你哪。"其实费远钟知道她还没走,联谊会结束,费远钟就领着儿子抢先离开了,本意是不想坐别人的车,结果还是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