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第一次参加传昭法会,也第一次亲历传说中的“酥油灯节”。往年的正月十五,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布达拉宫外,望月凝思。这一晚的月亮最圆,也最美丽。她是我寂寞深处光明的幻想……是我今生苦苦追求却求不到的爱人。“我是凡人的月亮,那么,谁又是我的月亮?”我伸出手,依照月亮遥远的轮廓轻轻抚摸,如同抚摸一个人的脸。我的柔情悉数给了你,你定不知,此刻我有多么想念你。
我走进一座印度的房屋,茅草葺盖的印度房屋。
我推开茅草编的房门,
立刻闻到了米酒的醇香。
流浪汉啊,我舍不得米酒的醇香!
虽然已踏上归乡的路途,
又返回这座印度茅草屋。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愿做米酒的客人。
我走进一座藏区的房屋,
石板修盖的藏区房屋。
我推开石板做的房门,
立刻闻到了青稞酒的醇香。
流浪汉啊,我舍不得青稞酒的醇香!
虽然已踏上归乡的路途,
又返回这座藏区石板房。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愿做青稞酒的客人。
我走进一座门隅的房屋,
木板建筑的门隅房屋。
我推开木板做的房门,
立刻闻到了麦酒的醇香。
流浪汉啊,我舍不得麦酒的醇香!
终于回到了我可爱的家乡,
再也不想离开门隅木板房。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再不做他乡的游郎。
仓央嘉措,这四个字对于你来说,有何意味?
有人说,他并非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是假达赖,是第巴桑结嘉措用于巩固政权的傀儡。也有人说,他是西藏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他的存在即是一场悲剧。又有人说,真实的他其实并不存在,那些情诗、那些情史不过是由民间百姓想象杜撰出来,因为活佛是高不可攀的神圣象征,人们瞻仰他,但更渴望接近他,于是,才有了这样一个生于凡世的仓央嘉措。
于我而言,彼岸,我的前世,在我的梦境里徐徐展开跌宕起伏的画卷,它更像一首古老的青春之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的伊人在水一方,而我却在水中央。我看着每一个人涉水而来,与我错肩而过。他们的面庞无喜无悲,目视前方。我望着熟悉之人的脸,我亲近过,深爱过,怨恨过,伤害过……所有人的脸重叠又消逝,沉入水中,归于平静。传昭法会快要接近尾声之时,一场有阴谋的揭露震惊了整片雪域高原,甚至惊动了千里之外的帝京。整座拉萨城,一片哗然。蒙古王拉藏汗,在传昭法会上公然宣称六世达赖喇嘛纵情声色,不守佛教清规。
他上书清朝康熙皇帝,说六世达赖喇嘛沉迷酒色,与世俗女子有染,更有确凿证据证明其并非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请求废黜。
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我,有质疑,有揣测,更多的是震惊与茫然。那些敬拜我的子民,那些一心一意视我为在世活佛的僧众信徒,他们静静地注视着我,好似我就要乘风而去。全身的血液仿佛快要流尽了,那一刻,我想起了玛吉阿米凝望我的目光,了然而悲哀。大抵这时,便是如此的心境。
我伸出手,阳光穿透指缝,温柔地触摸我的脸。白云苍狗,浮世烟云。
你看天,有风,有云,有日光。
你看地,有树,有花,有生命。
你看你,有心,有魂,有鲜血。
你看我,无爱,无恨,无慈悲。
这一刻,我脱下袈裟,转身而去。
很多年后,你看到一个僧人的背影,长袍被风吹起。他手执一朵莲花,于高山流水间缓缓行走。他看似已放下一切,虚无的身份,沉重的负担,被禁锢的命运……还有歌颂的爱情。蓦然间,你为他流下两行清泪,不知为何,他远行的背影深深牵动着你,令你陡然伤悲。
佛说,要有悲,于是便有悲。
你的悲切源于对人世情爱的感念,天地为此失色,化为一场漫天漫地的花雨。你在花中,看到他回眸一笑的容颜,依旧温暖……“值得吗?”
“值得。永远。”
藏历木鸡年(公元1705年),格鲁派第五任第巴桑结嘉措突然辞世。
他的离世掀起了西藏政坛一次不小的动荡。
原本,第巴一直掌管西藏宗教事务,并且代为摄政。自五世达赖与世长辞之后,桑结嘉措一直统领西藏政教事务二十余年。于他,这一生功过参半,他为整个西藏地区的稳定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同时,他又隐瞒五世达赖病逝的消息长达十五年之久,欺骗了人民的感情。
后世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利欲熏心、瞒天过海,政治欲望远远高于人生信仰。也有人持相反意见,认为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是难得的政治人才。
政治,是他一生位列的高度,以此作为前行的动力。对于我,他的离去是解脱,我的,也是他的。他对我有知遇与再造之恩,无论我曾经多么恨他,这份恩情都不能磨灭。我不会忘记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人,应当懂得忍生。”活着是一种幸福,但需要忍耐。
他的一生便是忍耐的一生。纵然他有旷世之才、颠覆之心,终不过是命运的囚徒。他教导我:“你要像尊者与你的师傅一般,成为受万民敬仰与爱戴的上师,造福于民。”
我问:“既造福于民,为何不归属于民?”
他说:“你是征服者,只有万民归属与臣服于你……你所要皈依的,唯有永生的伟大的佛。”
若我皈依佛,又何来“我是佛”之说?
若我是佛,皈依的不过是自己。
这个世上唯一禁锢你的人不在了,你便真的解脱了吗?没有。我所谓的“解脱”,是指终于获得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却不能够如愿飞翔。
藏历火狗年(公元1706年),桑结嘉措去世之后的第一年。没有了他,我的人生仍是一片空虚的白,我看到布达拉宫上空的日光,耀眼而炽烈,落入我的眼中,世界灰飞烟灭。我被拘禁于日光殿。我的世界一片安宁清寂,而一门之隔的外世,早已沸反盈天。新的势力登上布达拉宫,他嚣张而跋扈,虎视眈眈,觊觎最高的权位。他要将我驱逐出宫,但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此时的我,内心安宁寂然,无人无事侵扰,亦如身处的空间。我蓦然想起了桑结嘉措,与他共处的日子似乎时光一直停留不变,如同书案上昼夜不息的酥油灯。我想起他来,竟觉得孤单寥落。“斯人已逝,此地空余。”
我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再一次想起,我与他的初见,他的脸犹如晚霞衬托的云朵,分外明亮柔和。他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我,希望渐渐漫延。
“六世达赖喇嘛罗桑仁钦·仓央嘉措。”原来,这一生,我们已经携手走过许多年。不论是对是错,你也为我奉献了一生。
我度有彼岸,
已得过诸苦。
是故于今者,
纯受上妙乐。
我今入涅槃,
犹如大火灭。
纯陀汝不应,
思量如来义。
我今入涅槃,
受于第一乐。
诸佛法如是,
不应复啼哭。
我被押解进京的这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哲蚌寺,这座象征繁荣的寺院,成为我最后的驻留地。它是藏传佛教中最大的寺院,殿宇辉煌,众山环绕,宛如一座美丽的山城。寺内供奉着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并藏有佛教经典《甘珠尔》。象征格鲁派权力中心的“甘丹颇章”便建造于此,五世达赖时代,这里是整个西藏政治与宗教权力的核心。
我端坐于措钦大殿内。酥油灯静静燃烧,殿内四壁绘制着精美绝伦的壁画,释迦牟尼百行转图、人间形成图、生死轮回图……宛如一个完全隔绝的佛法世界。
宗喀巴大师临终前,将三位弟子叫到病榻前,他们分别是甘丹寺法台贾曹、色拉寺法台绛青曲杰、哲蚌寺法台强央曲杰。宗喀巴说:“我即将离开人世,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们,只有一张陈背架,它跟随我数十年。你们将它拆解,各取一份作纪念吧。”
于是,三位弟子便按照他的意愿,将背架分成三份。贾曹取走框架,绛青曲杰取走木板,最后只剩下哲蚌寺的法台强央曲杰。他的手中只有一根牛毛绳。这时,宗喀巴大师笑道:“这下子,你们把权力都让哲蚌寺拿走了。框架也好,木板也好,离开了绳子,能凝聚在一起吗?”
哲蚌寺在众寺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位列于首。我想,如若就在这里端坐涅槃,也未尝不好。“深奥宁静,解脱烦杂,明亮清澄,超越思议的心,是诸佛的心。”
拉藏汗的军队包围哲蚌寺,扬言若不交出六世达赖,便将血洗整座寺院。护卫我的僧人手持木棍,坚毅的面庞表露出对佛的忠贞不渝。他们用强健的身躯筑造一道高墙,将那些挑衅与侵略的目光牢固地挡在外面。我安然立于他们身后,青山以外的天,总是如此宁静淡远,美得像一幅画。仿佛仍是那年措那宗的青青湖畔,山外青山天外天。外间的叫嚣声近在耳畔,人人神情无畏,似要决战到底,即便付出最宝贵的生命。
我对他们说:“你们的生命是佛祖赐予的,唯有佛才能收回去,不应如此白白牺牲。”
他们说:“您就是我们的佛,我们不为您牺牲又为谁牺牲?”
在所有的足迹中,
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
在所有的正念禅中,
念死最为尊贵。
感恩如生。尊贵如死。
彼时的我已身染顽疾,我体会为“相思成疾,无可救药”。从我出生至今,最深刻的感念即为“相思”。我思念已故的阿爸阿妈,思念遥远的家乡,思念每一个牵手相拥的爱人,思念春、夏、秋、冬,那些静好安宁的时刻。
思念故人,追忆往事,不过寂寞的一生。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如此,也好。
我微微一笑,最后一次仰望眷顾我的天空,也许不用等多久,我便可飞翔被你相拥……
从布达拉山的顶峰上,
圣心所化光辉照四方,
我身所化一贤者,
离开藏北赴北方,
为度无怙苍生离孽障。
哲蚌寺的大门徐徐打开,我缓步走向面朝我的人群。身后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如同大海浪涛的呜咽。有人带头诵经,一个,两个……无数个,众僧齐齐向我离去的方向跪倒,一声又一声,响彻苍穹。
拉藏汗的军队纷纷往后撤退,他们的神情震撼而敬畏。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抛弃这个名不副实的身份,事到如今,它却成为护佑我的最后一道屏障。
由何而来,往何而去。
我所走过的地方,每一个手持哈达的子民虔诚地跪倒在我的脚边,以头触地。他们将最美的哈达敬献于我,哈达如雪耀眼,披在我的身上。尘世翻涌奔流,这一刻,我深信,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
若我是莲花,
遗世而独立,
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
若你是莲花,
当你站在佛祖面前,
你就是我的莲花。
我看到一片蔚蓝的海,碧波宁静,白鹤悠悠掠过海面,直向天际。日光涌动如清泉,白云袅袅,似烟似雾。远望天边,山水相连,湖水倒映着皎洁盈盈的雪光,衬得天地一片静美。
晴翠的山峦,霏微的雾霭,还有那白鹤掠过湖面掀起的清浅细纹,深深映入我的眼帘,满目韶华。如若我的一生就此停驻,化为青山,青山之上有绿竹,有白雪,有静静流泻的日光。一对白鹤盘旋飞过,形影相依。
一树一树的花开,与无声而落的雪,点缀了四季春秋。我张开双臂,面向大海无声站立。耳畔是静静吹拂的风,轻且暖。日光穿透我的身躯,没入海中。西北、西南、东方的海岸,我跋涉千山万水,终于寻到宁静的皈依。青海湖,在这里,我看到了我的前世,与来生。有人踏浪而来,有人乘风而去。几多风尘不朽,她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一幕一幕前尘往事如风雪过境,千鹤纷飞。门隅的春天百鸟飞舞,花如朝霞。布达拉宫屋檐的白雪映照出晨间最迷人的霓虹。大昭寺闭目诵经的喇嘛们,虔诚地面朝佛祖,深深膜拜。佛祖微敛双眸的悲悯面容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寂静而安详。他的身前,白衣如莲的男子,回眸一笑的容颜与我相望,那么近,那么远……这就是我的一生,最美的一生。
……
仓央嘉措。
再一次重温这个名字,动荡的年代,诵经的真言,喜马拉雅山巅的皑皑白雪,长虹横贯的天边,月光朦胧的梦中花园……以及,男与女的邂逅。也许,这便是一切的起源。
前世。彼岸。
很多很多年,我只执著于一个问题:我是谁?我来到尘世究竟为了什么?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曾几何时,每当念起这个名字,仓央嘉措,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开出一朵花,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我看过太多美丽的幻境,它们真实地存活于我的梦中,一颦一笑,摇曳生花。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我不该到这尘世来,只在佛祖前做一朵高贵出尘的莲花,由他慈悲宽阔的手温暖我,栽种我。于是,我便也能在清晨的第一缕光中,微笑着醒来。
仓央嘉措。
有多少人,念起这个名字默然叹息。又有多少人,觉得他的一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当我回首曾经的一世,那一世,一切皆可抛下,唯独生命之城。我是那座城池的王,花雨漫天,日光倾城,云深似海。我一身袈裟,独坐遥远的山巅,俯视众生万象。
缘起。缘灭。
究竟红尘中,谁蹉跎了谁的流年,谁牵绊了谁的寻觅,谁又执起谁的手,执著地寻一个莲花盛开的初世。
你看天,有风,有云,有日光。
你看地,有树,有花,有生命。
天地风云,日光生命。
我是悠游人世的流浪诗人,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回望曾经走过的路途,我却在想,最美其实是我的一生,作为仓央嘉措的一生。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史书记载,我作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生终结于青海湖。后世流传我并未就此圆寂,而是另往他方。有人见证过我流浪的足迹,也有人言,我终于在佛法的道路上修成正果,成为一代上师。
如若我告诉你,我其实哪里也没有去,而是沉睡在家乡的清湖深处,随新一季的莲花轮回绽放,你是否相信?
仓央嘉措,已成为一个悠远美丽的传说。那些想要探寻往事与隐秘的人哪,请停下你们匆忙的脚步,将心事沉淀,听一曲来自山间的吟唱。
那是莲花盛放的心声,它不愿你侵扰它,你若爱它,请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你来,与它相见,清湖之水涤荡身心,消除来自红尘的疲惫。它在水一方,纤尘不染,指引你,人间真、善、美永存,爱永存。
每个人的一生,真实而美好。你所拥有即拥有,失去却不意味着失去。失去是另一种拥有,你要相信。你的失败与伟大,新生与寂灭,犹如花开花谢,简静自持,珍贵永远。
最美是我的一生,亦是你的。
你与我的相遇,错过,回首,追念……是我一生最美的拥有。不论时光流逝多远,你总会在想见的时候见到我。天空、新月、高山、大海……我曾经仰望与跋涉过的地方,皆留有我凝注与眷恋的目光,我透过它们在看你,一直看着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惟愿你的一生美好如初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