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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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三本(11)

今天早晨很不安宁,我迫不及待地等啊等啊,盼着快些到十点,那便可以去接他了。我真不明白,今天消防队是怎么啦,他们像疯子一样在市里走来走去。他们已经是第三次在震天的鼓声中从我们住宅旁边经过了,可能他们今天在训练。我在十点整离开家,但到车站还是早了。又等了近半个小时。最后,火车来了。我站在门口旁边,看费佳是否在往这边走。人们早就都已经过去,我几乎相信,费佳今天不回来了,他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带着一脸可怕的无奈的神情。我立刻便明白,这意味着彻底的失败。他脸色惨白,疲惫不堪,落魄而沮丧。他一开始没看见我,后来发现了,便高兴地把手递给了我。出了车站,我开始安慰他。他对我说:“倒霉,真倒霉。你看,我连大衣都没穿,留在那儿了。幸好现在还暖和,要不然我会感冒的。”我们出了车站,他挽着我的手走。我开始安慰他,他说:“不,我可是有过一千三百法郎呀,我握在手里足足有两天多。我让他们在九点钟叫醒我,以便赶上早晨的火车。可是卑鄙的仆人不想叫我,我便一直睡到了十一点半。然后我去了火车站,仅仅三注便全都输光了。为了给宾馆清账,我抵押了自己的戒指。后来把剩余的钱也输掉了。然后在铁路上打听列车几点开,告诉我说五点,但需要在洛桑过夜,而我仅剩下十二法郎,这难道能走吗?我找了一家公寓,在那里用自己的大衣典当了十三法郎。他们建议我住在那里,给了我一个破房间。我在那里面一夜也没睡成,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一条狗,不停地叫唤,有人还打它。然后四点钟我就被叫醒,我便回了日内瓦。”他说,甚至第二次,当他拿着抵押大衣的钱去赌的时候,他甚至还捞回来七十法郎,可是后来他开始每次投五法郎,几注便都输进去了。他处于可怕的绝望之中[60],我也心如刀绞,尽管还安慰他,但已经难受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甚至几乎不再听他说话,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真是的,我想,幸福已经送到了手上,如果不能把赢得的钱带回家,就只能怪他自己。(我私下里相信,仆人及时叫醒了他,是他自己不想走。这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我一定不仅能赢一千,还要赢一万,这样就能施恩于所有的人。这样的荒唐念头膨胀起来,想一下子暴富,便又去了,几注投下去便输了个精光。我问他:“我给你写信,不是请你给我寄两百法郎吗,用其余的钱你可以尽情地去冒险嘛,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费佳却想起来说,似乎那里的邮局早晨关门,所以他没能寄。这也不是实话。这些话我一丁点也不信,他什么都不顾,只想去大赌一场。)不,这个我绝对不能理解。怎么能这样呢?明知道家里只剩下四十法郎,又不知道从哪里还能再搞到钱,绝对再也搞不到了,这时突然赢了那么多钱,却不给我寄两三百法郎;他知道,这将使我放宽心,而且,一旦输钱,这也能给我们不少帮助。真的,我一点也不为那输掉的一千法郎惋惜,却非常为我向他要的那两三百法郎惋惜。天呀!我对这些钱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啊。第一,对于我来说,主要的是不必再给妈妈写信,打扰她,请她再给我们寄一些钱来,哪怕是一百二十五卢布也好。我的上帝呀,为了不再请求、不再打扰我那可怜的天使,我可怜的老妈妈,我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这让我有多么痛苦,心情有多么沉重,简直难以想象。第二,又必须给卡特科夫[61]写信,苦苦哀求他,我们欠了这个人那么多的情,现在要以我的名义去求他,虽然我并不认识他,这太悲哀,太沉重了。就这样,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和他手挽着手回家,却几乎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我如雷轰顶,只是想赶快回到家中,在床上坐下来,一头扎在枕头上,以便昏然睡去。

我们的老太婆们喜洋洋地欢迎费佳。我又请她们沏茶,煮咖啡。在她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坐下来同费佳说话,一直劝他,而自己心情却那么沉重,前所未有地沉重。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心疾首过,甚至在巴登,当我们输掉一大笔钱的时候,我也未曾这样伤心过。我满眼含泪,费佳开始请我别哭,我当然尽量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老太婆给我们送来茶和咖啡,咖啡不很好。在喝咖啡的时候,我和费佳一直在交谈,他给我讲他的这次旅行,还保证,他还要再去一次。这时我和他讨论现在怎么办,向谁借钱。我们决定再向卡特科夫借五百卢布,请他把这笔钱按每月一百卢布寄来。此外,还请他给彼得堡的迈科夫寄六十卢布,以便让他给帕沙。这时费佳决定还给亚诺夫斯基写信,向他借七十五卢布,而我向妈妈要五十,至少二十五卢布。我们就将靠这些钱来维持生活。我们还有四十九法郎的现金,可是,因为费佳把大衣以十三法郎抵押在了萨克森,戒指——十八法郎,为了不让这些东西毁掉,这些钱必须今天便寄出去。我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散散心,便建议费佳马上写信,我立刻就送到邮局去。他这么做了,然后自己躺下小憩,他害怕癫痫发作。他感觉到发作即将来临,要我快些送到邮局去。戒指抵押给了迪比克夫人,大衣则抵押给了奥尔萨寄宿学校。我把邮局汇票原文为法语。寄出去了,在邮局里拿到了费佳昨天寄给我的信,我痛心地读了它。天啊,今天我的生活多么凄惨啊,这一切又让我多么厌烦。我不知道:我似乎已经预感到费佳赢不了,这一百五十法郎将一去不复返。甚至它们也帮不了我们多少,最多能用上两个星期,以后还得向妈妈要钱;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还是指望费佳能赢一百五十法郎,那将是两百卢布,因此能维持一段时间,那样我们便心安了。我凄楚地往家走,回家一看,费佳在床上躺着,想睡一会儿,因为他一夜未睡(狗不让他睡),一个念头在无情地折磨他:全都输光了,现在怎么办。我们仅有十七个法郎,别的一无所有了。只好再一次典当衣物,又是这种可耻的无可奈何。

我们去吃午饭。这是非常忧伤的一天,我什么也不能做,一个想法沉重地压在心头:他为什么不给我寄三百法郎呢?一千法郎输就输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并没有指望它们。而这三百法郎,如果有这三百法郎,我现在会多么幸福啊!我就可以给自己添置些衣服,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需要的东西很多,却没有钱买。午饭后费佳回家躺下睡觉,我向他建议,我去抵押我的衬衫(实际上我并没有去抵押衬衫,我有攒下来的钱,十二法郎,我决定用它们充作抵押来的钱,以便我们有钱之后还把它们收回来,在急需的情况下再将其交给费佳,或者以抵押衣服作幌子,再把它们拿出来使用。因为抵押自己的衣服使我柔肠寸断,简直恐怖)。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去了邮局,送去了给妈妈的信,信中恳求她一定给我寄二十五卢布来。不管她从什么地方去借,一定要给我寄来。费佳醒了以后,我把钱给他,十二法郎,告诉他,抵押期限为一个月。晚上是在悲戚中度过的,悲戚得无以复加,痛苦得难以忍受。一个念头在折磨我,总是那个关于输钱的念头萦回在脑际,绝对无法摆脱。此刻我又在想,必须写信给卡特科夫,低三下四地哀求他,又得依赖他对我们的善意。要知道,他对我们并不十分了解,他有可能把我们当作不知感恩并滥用其对我们的信任的人。

星期二,〈10月〉8日/〈9月〉26日

夜里,两点十分,我不知为什么醒来,突然听到费佳的癫病发作了。我觉得发作得并不厉害,可是费佳后来告诉我,他感觉很不好,也就是说,这次发作是很剧烈的。十分钟过后,费佳苏醒了,开始跟我说话,但久久回想不起来,萨克森浴场是什么所在,他去过那里的什么地方。回想不起来这回事使他很苦恼,最后,好像是过了半个小时,费好大劲才终于想起来了。后来我们又睡,他问我,是否愿意睡在他的床上。我躺下了,但是他睡得很吓人。蜷缩成一团,一再用膝盖撞我的肚子。我很害怕,担心我睡着之后,他在睡梦中有可能把我撞到地上去。我刚有一点睡意,他就真的相当有力地撞了我一下,于是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天哪!今天又将是怎样一个凄苦的日子啊,我只能祈求上帝,让这一天快些过去,不管它是如何的忧郁和无聊。那些恼人的思绪依然不断地闯进我的脑海。

今天多雨而苦闷,费佳午饭后去阅览室读报,我不顾下雨,又去了邮局,收到妈妈来的一封信。这一次是预付过邮资的,妈妈为未付邮资道歉,说是玛莎说的,似乎这样信到达得快一些。可爱的妈妈说,她很老了,头发都白了。我可怜的老太太,我多么心疼她呀。我很为收到信高兴,到家后又读了一遍,这时候才发现她关于委托书的那些话,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很久。总的说来,昨天也好,今天也好,我都非常烦躁压抑,什么都让我激动,什么都使我难受,因而昨天一整天和今天都哭个不停。这封信使我很受刺激,让我好像哭了一小时。费佳回来后,我把信的事告诉了他,说这封信使我感到内疚。因为我应该作出一些牺牲,我有义务同妈妈生活在一起,而我抛弃了她,因此我便不会有幸福。费佳对此有点生气,虽然我根本不想伤害他。后来我给他读了这封信,信中妈妈说,收到他那封珍贵的信后她很高兴[62]。这使他得到了满足。晚上他指责我为什么不去找产婆,说这他不能理解,胎儿可能因此死去,说这是我根本不爱他,他拼命坚持要我去看医生。我回答他说,我不去是因为我们没有钱,我自己也很愿意内心踏实,愿意确信一切都正常。晚上我稍稍睡了一会儿,后来喝过茶,当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费佳给我讲述他以前的生活,讲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她的死。她死在晚上六点钟;他一直坐在她身旁,后来他突然感到寂寞,便去了伊万诺夫夫妇那儿,在他们那儿待了最多不过五分钟,当他往家走的时候,有人匆匆跑来找他,说她就要死了[63]。当他赶到房前的时候,守门人说,她已经死去。临死前她领了圣餐,还问是否递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吃了,他是否满意,然后倒在床上便死了。后来他又讲她的晚年,说她死前三年经常出现幻觉,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她仿佛见到了某个人,她保证说这个人来过,然而却绝对什么人都没有。在他去可能是:来到。彼得堡[64]之前,她在房间里驱鬼,为此她吩咐把窗户、门都打开,开始往外赶鬼。人们请来了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65],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劝她在床上躺下。她听了,因为她一般在各方面都听他的话。费佳对我说,她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姐姐瓦尔瓦拉[66],说她与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有关系,其实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说,她与自己的前夫生活得非常不好,前夫很不喜欢她。费佳讲关于瓦尔瓦拉·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事,讲她是如何死的,她是阅兵式的某位首长科马罗夫的情人[67],她非常爱他,可是科马罗夫却耻于见她。她需要到萨马拉去治病。她接受费佳的建议,去了,然而他对她接待得很不好。她十分高傲,立刻返回了彼得堡,在那里过了三个星期便死了。第三个姐妹索菲娅与某位雅科夫列夫将军[68]同居,也没有嫁人。第四个姐妹,利季娅,在阿斯特拉罕的什么地方。总之,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们的事。今天费佳给卡特科夫写了一晚上的信[69],还给我念了这封信,问我有什么看法。费佳一般给我看写给卡特科夫的信,即事务性的信件。我说,我认为信写得很好,既不必再增加什么,也不必删减什么。

星期三,〈10月〉9日/〈9月〉27日

早晨,尽管有些不舒服,费佳还是在十二点出门去抵押我的戒指,但要找的那个人没在,很快便回来了。于是,我们等到三点,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在广场上等他,他去找典当商。我一直在广场上徘徊,这持续了好久,最后我简直等腻了。费佳来了,他说,戒指典给了十法郎,可是拒绝接收大披肩,说他们不要这类东西,建议他,如果乐意,可以去找某位克莱尔。我们今天在我们通常吃午饭的那家饭店里问,五十法郎的膳食公寓是什么意思,像在他们墙上写的那样。店员回答说,就是一天供给两次[顿饭?]四道饭菜,还说,如果我们在这里住,可以与他的老板娘谈一谈,她或许还可以少收一点。午饭后我们去了邮局,把给卡特科夫的信送走了。费佳今天把信改了改,最终写完后建议我读一遍,我自然高兴地照办。今天他还开始给亚诺夫斯基写信。送完信后,我建议去向一位军士打听某位典当商住在哪儿。费佳同意,便回家了,我则向格朗德大街走去,因为我在那儿看见过几个军士。一个红脸庞模样很蠢的军士向我走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他不知道,如果我想知道,可以到市府大楼的二楼去问。怎么走,他说不清楚。这时候来了一个守门人,他告诉我说,应该到警察分局去。我很快到了警察分局,找到了几位头发蓬乱的官员,向他们讲述了我的要求,可是他们一个推另一个,最后把我带到了局长面前。这是一位相貌端正的人,他彬彬有礼地建议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就开始在文件册中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他宣称,如果我需要,可以给我派一个典当商去,只要我把自己的地址说出来就行。我竟愚蠢地说了,因为我觉得,让他去家里看看更好,免得我自己还得带着衣裳包袱在市里到处走。他答应今天或明天派人去。我赶忙回家,要把这事告诉费佳,因为局长问过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典当的,不过他可能忘记。可是,当我告诉费佳,说他可能来我们这儿,费佳却突然宣称,这很可怕,这就意味着把自己公之于世,意味着向全市宣布,告诉一切人,说现在警察局都知道了,等等,等等。总之,他说了各种蠢话。我对他说,如果他这样反感,那我就再去一趟,说不用派人了。费佳更生气了,说我这是在说气话。我说得很平静,他却说我在对他喊,于是我真的对他喊了起来。就算是我确实很不对,我喊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这一天异常烦躁,这一切让我心急如焚,我真的可以原谅自己的愤怒。于是我骂他是傻瓜、笨蛋。他起初是在床上躺着,后来心脏开始剧烈疼痛。他站了起来,因为他害怕躺着。我立刻清醒了,开始请他原谅。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原谅。真的,这对我是很残忍的,因为需要考虑到我现在很不健康,最后,这些事情现在也足以败坏我的情绪,似乎[决定?]抵押这些东西我心里不难受似的。这些物品对妈妈来说弥足珍贵,它们又那么容易失去。费佳因为我叫他为傻瓜非常委屈,甚至哭了起来,还哭了好大一会儿。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我心里极为难过。我竭力与他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