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偶尔谈到,假如他有二十万,那会怎么样。我说,也许,我们生活得会非常糟糕,我说不定要把他的这些钱偷走。他回答说,他会认为把这些钱给我是他的幸福,如果我要的话。后来他又表示惋惜,为什么他不是三十岁,为什么他没有四万。我一开始是在洗裙子上的一块绸布,后来又熨头巾,当他说到,那么你就应该坐在扶手椅上,我接着说:“吃水果,喝啤酒,那才叫生活呐;而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说,他将永远不会忘记,我现在正在给他洗衣服,熨衣服,而这是在我们共同生活的第一年。当我躺下睡觉的时候,我问他是否爱我。他回答说,爱。“像爱一切人那样爱吗?”——“我不回答。不,我爱你超过爱一切人,几乎像爱过现在仍然爱着的过世的哥哥,对此不能嫉妒;不,甚至比爱哥哥爱得更强烈;如果你死去,我觉得,我会极度悲伤,会不断想起你的面容,你怎样坐着,说过什么;不,我觉得,我甚至简直不能生活,我会一死了之,我将无比沉痛。”这些话他明显说得非常激动。我看到,假如我死了,就会真的是这个样子。这甚至使我深受触动。——“你可能就要再婚,而我的索涅奇卡将有一个歹毒的继母。也许并不歹毒,但对索涅奇卡她将是歹毒的。”——“不,你可以放心,你的女儿不会有继母的,她将有索涅奇卡〈未能破译〉并将在我的密切监护之下。可我们说这个做什么呢,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说,那时候妈妈将照看索涅奇卡。他说:“对,你的妈妈,就是她来照看索涅奇卡。”然而他接着说:“咱们说这些干什么,咱们两个真是大傻瓜。”
我睡着了,他细心地给我盖好被子。我发现,他很乐意做这个事;一般来说,他很乐意为我做事。我多么爱他呀,真的,当我看到他这样爱我,我更爱他了。他来与我告别的时候,再三地温情脉脉地亲吻我,说他决定了,如果走,则星期日一定回来,因为长时间离开我他不能过活。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说,“我们已经长在一起了,阿尼娅,用刀子也割不开,有时候我们还想分居两地,哎,怎么能分居两地呢,既然没有对方我们便不能生存。”[57]后来他躺在被窝里说:“基督就是为了像你这样的人而来的,我这样说不是因为爱你,而是我了解你。还有将要降生的索涅奇卡,这将是两个天使,我有时候想象你将如何与她在一起,那将是多么好啊。”后来他又一再恳求我保护好他的索涅奇卡,他的女儿,他称呼我为妈妈。现在我知道,越往后,费佳也越爱我。我完全相信,孩子降生后他将会更爱我。上帝啊,我是何等幸福啊!我无比幸福!我的幸福超出了以前的任何期望。真的,别人时常有这种情况,婚后一年夫妻之间相互变得越来越冷淡。或许上帝会帮助我们,我们不会这样,我们的爱情也许会历久弥坚。如果我能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的生活变得更美好,那将是我莫大的幸福。他生活中那样缺少欢乐,哪怕让他最后生活得好起来也好呀。我相信,如果他将爱我,那么我决不会改变对他的态度。而且即使他不爱我了,我未必能对他变心。费佳让我明天早晨七点叫醒他。
星期六,〈10月〉5日/〈9月〉23日
按照费佳的请求,我在七点叫醒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似乎这纯属荒唐。”他指的是他走的事。然而,他起床后,女房东给我们煮了咖啡,他却开始收拾行装。我也决定送他去上车。他给我讲他做的梦,他梦见了一个半大姑娘,是索洛维约夫[58]的熟人,还梦见了哥哥。这是很不好的征兆,因为费佳一梦见哥哥,就必定遭遇某种挫折,而这一次的挫折是显而易见的。八点半我们已经走出了家门,到车站时离火车到来还有好长时间。费佳花十法郎四十分买了一张二等车厢的票。他带了一百四十八法郎,给我留下了五十五法郎。这里的习俗多么可笑啊,例如,只让有票的人进候车室,而送行的人禁止入内。候车室全都被隔开,宛如马厩,车票上已经标明,一等的二等的三等的在什么地方。这是何等琐细呀,好像怕送行的人[找不到?]候车室或者会弄颠倒似的。费佳自然几乎在响铃之前没进候车室,后来,为了能占到靠窗户的好地方,才走进了大厅,我则站在门口等着。我不想走,想等火车开走后再离开。我的处境再傻不过了。站在门口旁边,不知道是否离开。而且我很怕费佳生气,说我何必在这里等着。最后他来到门口,说我现在可以回家了。我与他告别后便走了,不过并没有回家。不允许到站台上去,这里的制度就是这样。我想绕过院子去,在这里遇上了一个人,他说站台不让去,可是如果我想留在这儿,可以坐在岗亭旁边,看列车如何开走。我坐在长凳子上等了近十分钟。列车开动了,我站起来,这时候看到了费佳。他也看到了我,开始向我点头致意,脱下帽子,向我挥手。看到我没走,他好像非常满意。他一直点头,直到列车看不见了为止。天下着小雨,十分冷,跟冬天完全一样。
我回到家里,想喝点茶暖和一下,不料,我们殷勤的房东已经把茶具收拾起来了。没有办法,不好意思再要,我便决定凑合着暖和一下算啦。后来我开始缝自己的裙子,一直设法打发时间。最后,十二点多钟就走出了家门,我告诉房东们说我出去吃午饭,因为今天我起来得很早。我先去了邮局,但没有信。从邮局出来后,尽管天气冷,我还是决定在大街上走几趟,以便打发掉足够长的时间,不让房东们猜到我今天没吃午饭。我去了选帝侯宫的鲜花果品展览馆。今天是第三天,所以门票费是四十分。第一天一法郎,第二天六十分,而我认为四十分也是白白抛到窗外去了。在这个巨大的练马场上摆了许多花篮,几乎大部分都蔫了,因为已经放了三天。这一切是那么平常,那么普通和不漂亮,真的不值得来一趟。这里还摆着蔬菜和鲜果,相当好的,不过,说真的,对于我来说,如果允许尝一尝而不只是看一看,那就更好了。总的说来,我对这个展览很不满意,于是就回家,还边走边骂自己。真的,我这个喜欢各种热闹场面的爱好只能导致我盲目地乱花钱。我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在市里溜达,为的还是打发时间。我走过了格朗德大街,这是一条很陡的街道,从市政大厦开始,然后[拐向]科拉特里耶。这条街出奇陡峭,甚至使我往下走的时候肚子都疼了。后来我去给自己买点吃的。进了一家香肠店,问有没有牛肉馅饼。原来是每磅要一法郎。她给我称了一个,合一法郎三十分。我买了。这个馅饼够我吃两天的,所以又决定再买点什么东西。我买了二十五分的奶油,有多半磅,相当不错的。用十分买了三个苹果。这样一来,我两天的午饭花了我一法郎零六十五分,最多不过两法郎就行了。这比每天花两法郎划算得多。到家后我便开始吃午饭,真的,吃得不错,简直好极啦。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什么喝的。我便去找女房东,却忘了她四点钟睡午觉。我恳请她给我煮咖啡。她给我煮了,我喝了不加牛奶的咖啡,因为早晨把凝乳用完了。我借咖啡浇愁,喝了三碗,身体才有些暧和了,因为今天冷得吓人。然后便开始读《莫希干人》,就要读完第四部了。今天一定要还回去,再另借一本,因为明天是星期日,到处都要关门。可是,不管我如何抓紧时间读,还是傍晚才勉强读完,而且最后几页几乎没有认真地读,因为再晚了我害怕去,担心很可能有什么人纠缠。费佳不在家,自然就无人来保护我。在图书馆我借了两卷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塞萨尔·庇咯都》。老板娘说,这是好东西,我不知道,很可能是这样的。在路上给自己买了一轴黑线,十八分,找给了我两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硬币,应该把它保存起来。回家后请人把火炉点着,否则就太冷了。房东太太点着了炉子,结果把我烦得够呛,一晚上一会儿来拿这个,一会儿来拿那个,还一再说费佳今天回来,应该把床铺好。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我又开始缝东西,但仍然很寂寞。真的,不管干什么都让我伤心。因为百无聊赖,我甚至开始占卜。但无论怎样占卜,都显示将会有祸事发生。这不用算卦也清楚:我之所以能淡然处之,就是因为早就深信不疑,这将一无所获,这是瞎折腾,我们没有赢钱的那种福分。更主要的是即使是赢了,也只能是在这里维持一段时间。所以我事前便相信我们会输,因而就能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一切。他要输,这个可能性很大,我甚至敢用我的脑袋担保,这种可能性就大到这个程度。明天早晨必须给他寄一封信去,不过,也可能他接不到,因为说不定今天他就把钱都输掉(而且也输不了多少钱,最多就是一百法郎),因此,他明天早晨十一点即将动身,晚上六点就能到家。但我还是要给他寄一封信,以防万一,也为了让自己心安。他也答应过今天给我写信。我要写一个便函,这样明天我就能送走。然而,为了使我的信明天上午就能走,必须很早便送到邮局去,所以我便想八点就去邮局,或者再早一点,以便,如果需要,就把信送到火车站去。
星期日,〈10月〉6日/〈9月〉24日
昨天晚上我坐了很久,到夜里一点,不知什么原因,我不想睡觉。我总好像听到房间里有什么人,似乎有谁在呼吸。我在四点左右醒来,七点钟彻底醒了,起来后写了封信,把它送到了邮局。那里的人们告诉我,它九点钟走,那么,他三点钟左右就能收到。回家后我开始整理箱子,读了几封信,把几封没用的信撕了,以便减轻重量。真的,各种信封加起来有两磅多重,放上几本书比这些废纸好多了。我就这样打发时间,到一点我便去了邮局,因为在此之前大概不可能收到信。我收到了费佳的信。信中说他出了点事,就是他坐过了站,在萨克森未能下车,在锡永下的,因此他自己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是在晚上六点给我写信的。不过,他给我写道,也许他今天回来,我便想六点钟到车站去接他。在信中他请我精心保护索尼娅[59],吻我,于是我便觉得他的确非常爱她;上帝保佑,生下她来以后我会多么高兴啊,简直难以表达。后来我溜达了一会儿,便到邮局去打听火车几点钟到。在路上给自己买了些无花果。这里它五十分一磅,相当便宜,我用二十五分买了半磅。回到家里,但时钟走得慢得吓人,离喝咖啡的时间还早,我便决定去看如何放气球。我去了,可后来我读到,原来气球在四时整放,现在才两点半。我在天主教墓地上溜达了一会儿,但还是把我厌烦坏了。他们,这些瑞士人,都有些什么样的嘴脸啊,简直看着都恶心。他们的孩子都是吊梢眼,脏兮兮的,脸上老气横秋,简直就是老人,而不是孩子。今天我散步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保姆,手上抱着一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儿,我问孩子多大啦,她说五个月。小女孩儿看着我,抓着了我的一根手指,很是可爱。于是我想,我的孩子也将是这样的,跟这个一样,也会这样漂亮。天哪,将来会是这样的吧!我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幸福的时刻。我未等到释放气球,便回到了家中,喝足了咖啡。过不大一会儿,我从窗户里看到人们都往天上看,那么,气球就要放飞了。突然,许多人都发疯似的跑了起来。为了打发时间,我也去了,心想,或许为了让我满意,气球坠落在大街上的某个地方。我赶忙走出去,走过两三条街,然而没有气球。人们还是跑啊,跑啊,一直往城外跑。嗨,那里我可不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给索涅奇卡·伊万诺娃写了一封信,应当发出去。五点多钟我要去车站接费佳,虽然他没要我这么做,可我知道,如果我去接他他会高兴的。时间过得这么慢,简直慢得吓人,什么时候才到五点半,我才可以去呀。去那里早了不行,要是在那里等,人们会看我的。我们的太太今天把我烦透了,总来跟我聊天,这让我烦得要命。费佳大概会回来,自然是输得不能再输,不可能有另一种结果。他回来我将非常高兴,一个人太寂寞了,特别是一想到我们囊空如洗的时候。
我去了趟铁路。差不多提前半小时到了那儿。火车来了,但没有费佳。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他会不会给我写一封信呢,于是我便慢慢地向邮局走去,为的是让信件有可能在我之前到达。我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以免碰伤自己。邮局里没有信。回到了家里,家里很暧和。因为没有费佳,我难过得要命。我什么都不想做,万般无聊,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他可能坐晚上五点的火车,那就要在洛桑过夜,因为从那儿来的最后一列火车是在六点钟,也就是说,要等到早晨八点。如果这样,按我想象的那样,他就只好在洛桑过夜,也许,他甚至连钱都没有。那可就好啦,没有钱,又必须在什么地方过夜。可怜的费佳,我真心疼他呀。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给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写信。我早就应当给她写信,但一直往后拖,一直到现在才写,必须寄出去。这让我感到了些许的轻松。而我昨天数一下,要写的信竟有十三封之多。我欠下了多少信债呀。写信占去了我很多时间,一直写到十一点。我在十一点躺下,但到十一点半还未能入睡。夜里五点半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被窝里躺到七点。后来我起了床,要她们给我煮咖啡,因为什么也不喝,干坐着,也不舒服。不知道费佳今天早晨来不来。我要去接他,一定要接到他。
星期一,〈10月〉7日/〈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