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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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三本(9)

今天我头晕得厉害,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开始修补费佳的常礼服,但停下来好几次,因为我非常头疼。后来我们去吃午饭,呼吸到新鲜空气,我的头疼[缓解了]一些。费佳今天给了我两枚半个法郎的硬币,让我买自己非常需要的东西。我忘记说了,昨天我用二十分给自己买了润肤膏,后来我在那里问,这种香脂法语怎么说,玛莎在信中建议我用它来抹我的背。店员回答我说,这种香脂在俄国广泛应用,但在这里人们称之为la baume de vie de Hoffmann。我问在他这里能否买到,他说能,便给我倒了五十分的。但是我搞错了,我听成了十五分,便给了他十五分。后来小伙子只得又追上我,说我还没给够他钱。我非常惭愧,而且,他还可能认为我这样做是故意的。今天我又去了药店,给自己买了五十分的香粉。我发现,这香粉对我的脸非常有害,因为只要我一敷上,我的脸马上便开始疼。

晚上,费佳从咖啡馆回来以后,建议我跟他一起到铁路去。我回答说,行,咱们走吧。这时候费佳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说:“我什么都同意。”他应当非常看重我的同意。我在任何事情上从来都不争论,总是争取尽可能快地表示同意,以便不吵架。费佳回答说,必须看重我,不仅仅是因为顺从,我身上有许多应该珍重的东西,我是那样地优秀。在铁路我们打听到与上次同样的结果,一路上我们一直商量,去还是不去。现在我们有二百二十五法郎,他应该带着一百五十法郎去,还剩七十五法郎,再加上我们的戒指值一百法郎,别的就不会再有了,完全没有了。也许妈妈有可能寄五十卢布来,但还没把握。我请她在11月1日以前给我们设法借到这些钱,按他们的历法则是10月15日,不能更早了。按我们的历法将是27日,现在是1日。也就是说,这些日子我们将如何活着,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至于我抵押在巴登的黄金饰品,这现在就不能提,因为无钱可寄。我现在就给费佳建议过,让他往那里汇款,请他们把东西给我们寄回来。那时候它们在这里即使不能抵押一百二十法郎,至少也能给一百法郎。但他不同意;没有办法,只好听从,虽然我非常非常痛心。至于要失去这些东西,这几乎是肯定的,这已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甚至还曾建议,让费佳先把东西赎出来,等我请妈妈把钱给我们汇来后再把东西寄给她,让她去抵押,但费佳总不愿意,现在这些东西算完了。要知道,真的,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装饰品,只有这几件耳环胸针,现在连这些也都没了。这就是我得到的礼品,我何时再等到新的耳环呢,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必须先给这一大群坏人买衣服,然后才能指望添置点东西。必须先还债和安抚那些无耻之徒,然后才能给自己买点什么。唉,我的天呀,这简直糟透了〈未能破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以前我可曾料到一切是这个样子吗,而他确实自己应当知道这些事,因此,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伤心的。费佳一直还是想去,因为,当我们聊天的时候,他甚至说,他应该赢几千;这反而使我确信,他一分钱也赢不到,我们又将受苦受穷。我没有太努力劝他去,我甚至有某种预感,此行的后果不好,也就是要输。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你是不能把他唤醒的。

今天他开始撰写自己新长篇小说的提纲,将其记在笔记本上,那里面记载着《罪与罚》的提纲[53]。每天午饭后,趁费佳不在家的时候,我总翻看他都记了些什么。当然,关于这件事我对他一字不提,否则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何必惹他生气呢,真的,我很不想让他把笔记本藏起来,使我找不到。最好让他以为,我对他所做的事一无所知。可以理解嘛,谁都不乐意让别人读到他写的那些乱乎乎的东西。我们回家以后,费佳说,我们在一起生活得相当好,他甚至未曾料到会有像在这里的这样平静的生活,说我们很少吵架,他很幸福。晚上,当他来向我道晚安的时候则说,如果他死了,我要想他好的方面,要怀念他。我请他不要说这些,这样的话总让我非常不安。于是他便说:“不,为什么要死呢,难道能抛下这样好的妻子吗?不,为了她,需要活下去。”他现在称我为“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夫人”,我非常高兴听他这样说。晚上我们则经常聊天。比如,昨天我们谈福音书,谈基督,谈了很久。当他与我谈论的不是咖啡呀糖啊之类日常的事务,当他认为我能够听并且能与他谈论别的比较重要比较抽象的话题的时候,我总感到异常高兴。今天我们谈起了他早先的生活,谈起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说,一定应该为她树一座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54]?费佳说,要把他葬在莫斯科。但是,这绝不可能。

星期三,〈10月〉2日/〈9月〉20日

今天我忽然想到,也看见,我们没有茶叶了。费佳还在睡,我便出去买茶叶,花三法郎买了半磅。我们一般都是买四法郎半磅的,可是我已经买过一次三法郎的了,原来它和四法郎的完全一样。所以我决定就买三法郎的。在路上我走进商店,问有没有针。他们给我拿出来一盒,里面有四盘针,分别为五、六、七和十号的。一共大概有一百根针,或者更多些。这盒针要六十分。这很便宜。我给自己买了。这样一来,我的针至少够我全年使了。后来我又买了两打白纽扣,每打二十分。还买了几只法国活领子,别处卖六十分,这里卖五十分,可是,原来它们比较短。总的说来,我很高兴,我总算给自己买了些什么,我早就没有针和扣子了。我总下不了决心给自己买这些东西。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跟以前一样,去散步。费佳同意我去,但要我多加小心。我走后,他站在窗口久久地望着我,还向我鞠躬。我还是走老路,沿着活水大街走,但这次我走到了科洛涅村,到那儿时已经两点了。在这里我打听,到谢讷去怎么走。在水池边上洗衣服的女人们开始给我解释,因为她们都一起说,所以我勉强听明白,走过柱子,穿过田野,然后到第一条路向左转。她们说,到那儿须走四十五分钟,如果我不去大运河也不走大路的话。我离开科洛涅村(从这里能看到一片美丽的湖景)向下走,又向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太婆问路。尽管我〈未能破译〉,不过老太婆仍然很可爱,她一再要我相信,我一定会迷路的,说她虽然是本地居民,但是去过两次,两次都[迷了]一整天的路,都是因为把第二条路当成了第一条路,便向左转了。我感谢她的指教,便沿着大路向前走,然后顺着第一条路向左转。现在是走在原野上,路上浓荫密布,两旁长满了树,因而非常舒服。从我身旁驶过一辆小驴车,赶车的是一个九岁左右的孩子,上面坐着一位太太。真的,看着这头小毛驴拉着小车飞奔,觉得非常滑稽可笑。看见我笑,那位太太也哈哈地笑了起来,还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明白。我逢人便问路,最后一点也没累便走到了谢讷。因为已经相当晚了,我知道费佳在等我吃午饭,因此我没有仔细看谢讷,便向这里的有轨马车站走去。我坐上了公共马车,到市区花了二十分。考虑到这里距市区很远,这很便宜。马车上除了我还坐着一位太太,她告诉我如何去大萨菜沃(Grand saleve)——这是一座大石头山,它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眼前。下了马车,我赶忙往家走,似乎于三点半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已经很饿了。费佳已等了我很久,但一点也未因我让他久久等待吃午饭而指责我。

我们去吃午饭,然后费佳去咖啡馆,我则回家休息。费佳给我带回来一本《最后一个莫希干人》,这是库柏的一部非常好的书,他的长篇小说我还一部也未读过。晚上我们稍稍走了走,因为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费佳对我比平时更加关怀备至。我胸部涨得厉害,玛莎在信中写过,在五个月时出现奶水,也许,它就出现了。但乳房涨得很大,还有点疼,也就是发痒,还火辣辣的。费佳对我非常非常体贴。有一次我走到了他跟前,他吻了吻我的肚子,然后说:“这就是索尼娅或者米沙,我亲爱的孩子。”他非常爱我,这显而易见。他说他非常爱索涅奇卡,热切期望着一切顺利。晚上他来与我道晚安的时候,看到了我的乳房,非常担忧,说它们涨得太厉害,要求我明天一定去找医生诊治。可爱的费佳,他多么关心我呀!真的,我很看重这一点,很为此而高兴。有一次,当我们躺下睡觉的时候,他对我说,他非常珍惜我是他的朋友,非常珍惜我对他的爱,我永远是他的,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非常非常爱你,这是多么愉快,多么幸福啊!

星期四,〈10月〉3日/〈9月〉21日

今天早晨费佳动员我跟他一起去看医生,可是我说,我最好是到本地的助产士勒纳尔夫人那儿去,这要比去看医生好,说这根本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今天我的乳房又疼得很剧烈,它们成了我很重的负担,我只得穿上胸衣,而胸衣又把我勒得十分难受。

上午我决定出去走一走,先去了邮局,但没有收到信。从那儿又去了这里的一个拉特博物馆,它是某位[俄国的?]将军[55]的〈未能破译〉,日内瓦当地出生的人,他建成了这座博物馆。但在这里看不出有什么好的东西。这里有许多泥塑雕像,是一些名家名作的复制品,但都做得那么丑陋。这里有两个展室,里面摆着复制品,其中有两幅鲁本斯的画:一幅是屠杀婴儿,另一幅是某个裸体女郎。我简直怀疑这是否鲁本斯的画,虽然这肯定是他的风格。如果这真是出自他的手,我则坚决不承认他有什么才能。喏,把女人画成了马算什么美呀,把她们画得那么胖,胖得浑身都是褶子,简直不堪入目,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女人呢?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样的女人,我想,花钱都找不到,这是畸形,真的不值得画,更何况是他这样的画家呢。那里有卡拉姆一幅画,画的是云雾笼罩下的悬崖。这的确是好东西。还有格勒兹画的一幅头像,画的是一个婴儿,面部表情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简直就是天使。还有萨尔瓦托·罗萨[56]的两幅画,这就是全部画廊了。真的不值当来这里,甚至色粉画都很少,某个老太婆,一个手拿喇叭的小天使,还有一张糟糕的泛着蓝色的风景画(真找到入画的地点了,应该说,一点鉴赏力都没有)。我庆幸自己没在这里花一点钱,否则那些钱就白白浪费了。我在街道上转了转,在一家面包店里看见B形小面包,用十分买了两个,可是,到家后一吃,便后悔不迭,才真觉得是:发光的不都是金子,[看着?]好看的不都香。只得扔掉,不能吃。

我回来的时候费佳在床上躺着,他问我在博物馆看见了什么。后来我们去吃午饭。今天给我们上的是煎鸡蛋,但鸡蛋是臭的,我们没吃,把这事告诉了今天给我们服务的那个姑娘。然后我们去了市场,在这里费佳买了苹果和其他水果(我忘了,昨天费佳那么殷勤,给我买了苹果。他知道我爱吃苹果,他自己不吃)。我至今还没吃过无花果,真蠢,昨天才从费佳口中知道,干无花果很好吃。费佳建议我买一个无花果,我拿了一个,我们交了五分,我便开始吃,但我非常不喜欢它,其余的一半便没有再吃。我坐在窗口读书,等费佳回来,由于无事可干,便唱歌,也就是边摇晃着索尼娅或米沙,边唱各种摇篮曲。我现在总想他们,设想他们的各种形态,一会儿是很小的孩子,一会儿是正在成长的少年,甚至是长大成人后的情况,我真的很幸福,简直无法表达。费佳来了,我们又出去散步。在路上费佳给我讲他在报纸上都读到了些什么。他总是这样做,所以发生在俄罗斯的事我都知道。我们走了很久,但天气相当冷,我便要求回家。因为乳房还疼,我便躺下睡了。后来费佳叫醒我,与我道别。他说他爱我爱得要命,如果我将永远这样爱他,他将非常幸福,他将是无功受禄。我对他说,他现在每天早晨都比以前更温柔。他回答说,难道对你还能不温柔吗,你能以自己的行为举止战胜一切人,征服一切人。后来夜里,当我们已经上床之后,他又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爱过任何人,像爱我和爱索尼娅这样。我一向期待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些话,因为我一向希望他自己能意识到,我给他带来了幸福,他从来没有像跟我在一起这样幸福过。我希望这个信念,即他爱我超过爱任何人,能够进入他的血液和灵魂,让他自己对此深信不疑。到那时候我就心满意足,就幸福了。(我总忘记写,因为费佳觉得冷,我们便花两法郎三十五分买了一筐碎木柴,现在每天晚上便烧一会儿炉子。)只是有一样不好,我们房间里经常有烟,只好打开窗户放烟。现在费佳的主要工作便是,走到温度计前面去,看现在是多少度。如果温度稍有提高,他便感到很宽慰。这个费佳真可笑,他对此非常经心。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暖和,然而每天都有煤气味,把我的头熏得很疼。今天我睡得很好,我觉得,至少有十个小时,而且做了许多荒诞诡异的梦,简直能把人笑死。

星期五,〈10月〉4日/〈9月〉22日

今天天气非常好,但是相当冷。从早晨我便头疼,因此今天哪儿也未去,坐在家里缝点什么东西。我每次一躺下费佳便走过来,担心地问我怎么了,看来很为我的状况担忧。我们去吃午饭,饭后他去读报,我则去邮局,但照例什么也没有收到,便回到家中,又开始读《最后一个莫希干人》。喝过咖啡之后,费佳建议去散步。虽然相当冷,我几乎在打颤,我们还是出发了。在路上我们开始商量,他去还是不去。我没有太怂恿他去,当我们在植物园里溜达的时候,我的沉默甚至使费佳生气了,他说:“你总是沉默,难道无话可说,或者,你就那么谨小慎微。”我回答他说,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那他就去吧。他焦躁异常,十分犹豫。确实,总共只有两百法郎,也看不到将来有什么进项,再拿出一百五十法郎去,用这些钱我们总还可以生活一段时间啊,而且还要搭上耳环和我的胸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费佳既然打上了这个主意,就很难打消这个念头。所以,说服他不要去几乎没有可能。我们去兑换了一百法郎,用两法郎买了一磅咖啡,便回家了。费佳变得异常温柔,他一再说,如果他走,他会牵肠挂肚地惦记,我怎样了,我在做什么,我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幸。我开始为他往箱子里装要带的东西,但去不去,他还在犹豫之中。我躺下稍稍休息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他走过来,想悄悄地看看我,看到把我弄醒了,感到十分后悔,说他非常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