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观静默片刻,方道:“师姐虽回去,心底压的事到底多。听晋王世子说,云皇后拉着她说了很多话,她似忍耐不住,当时便哭了起来,世子在仁明殿外都听见在哭。后来午膳时,皇上特地命人拿了极好的美酒给师姐品尝,师姐就喝多了,哭着又说了许多话,晋王世子怕醉得太过引帝后不悦,便将她送回琼华园了!”
韩天遥忆着今日十一与帝后相见的情形,沉吟着问:“你可看得出,云皇后对郡主……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齐小观摇头,“不清楚,但师姐自己应该心中有数。得到韩兄安然脱身、师姐决定回宫的消息,我和路师兄便商量着将凤卫大部分遣出京城,带着部分凤卫搬进了琼华园。话说,皇后对凤卫一向不差,即便我们离京而去,凤卫一应开支用度,皇后每季都会拨下银帛交给路师兄。故而路师兄被擒之事,多半还是施铭远瞒着皇后所为,也可能在皇后跟前污蔑了路师兄什么。横竖我们不在京城,是非黑白只能由他一张嘴。如今师姐既与皇后说了开来,这误会应该不难解。”
韩天遥盯着他,“朝颜郡主和云皇后间所隔的,并不是误会吧?”
“不是误会。”
齐小观苦笑,“这其中是非曲折,有些连我都未必十分清楚。师姐与韩兄交谊匪浅,回头不妨亲自去问师姐。我且先将师姐的东西收拾过去。话说我这师姐也奇了,琼华园一直有人洒扫整理,缺什么说一声便是。醉得不省人事还说有东西在你这里,催着我来拿。”
那边已有人收拾完毕,却也只有几件衣物,以及宋与泓送来的首饰盒,还有就是十一去太子陵祭拜后带回的太古遗音琴。
韩天遥道:“她还有一只猫,一个认的妹妹,要不要带过去?”
齐小观随手接过包袱负起,却小心将太古遗音琴抱在怀中,才笑道:“不用,不用!这些活物没法打包带走,麻烦!回头让师姐自己过来领。”
他辞别而去时,韩天遥忽又叫住他。
“小观,晋王世子将郡主送回琼华园后,没有立刻回去吗?”
齐小观顿了顿,笑道:“嗯,喝了盏茶,看师姐睡踏实了这才告辞。”
韩天遥若有所思,“哦!”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到门槛边,却听得外面有猫叫声起,忙抬眼看时,正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猫正气势凌人地站于院墙上向内观望。
狸花猫最近被咬得怕了,弓了腰哈着气僵持片刻,便箭一般调头奔回,正擦着齐小观的足踝逃入屋内。
齐小观笑道:“两只都是公猫吧?这可奇了,又没母猫在,也能打起来?”
若是眼前这位和此刻还呆在琼华园的那位晋王世子打起来,他倒不会惊讶。
从小到大他师姐就是出了名的招蜂惹蝶,再多男人为她打破头都不稀奇。
不过,他虽不知师姐中意的到底是谁,但留意到晋王世子的容貌气质后,他便已决定无论如何先维护了这位世子再说。
他敢打赌,谁敢去打那位世子的头,师姐必定会抢先爆了谁的头。
韩天遥再不知十一这位看起来明朗坦诚的师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忆起自己一心想让花花娶妻生子的愚蠢行止,忍不住又抚向自己的额。
连齐小观都能一眼看出白雪是只公猫……
韩天遥走神抚额的那一瞬,旁边又传来小珑儿和齐小观的惊叫。
抬眼,正见齐小观从胸口以下的衣衫又已是湿淋淋的。
这回不是洗脸水,而是小珑儿手中端着的茶。
韩天遥吸了口气,苦笑道:“我叫人重新预备衣衫。”
齐小观忙道:“不用,不用……”
他所借穿的韩天遥衣袍乃很深的藏青色,虽淋了茶渍倒也不明显,却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便不得不赶紧掸拂衣衫,免得被烫着;宦窑的茶盏倒不错,滴溜溜滚在两人脚边,居然没碎。
小珑儿却快要哭起来,扁着嘴待要向齐小观解释时,齐小观已摆着手连连退道:“横竖也不妨事,我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告辞……”
他逃一般奔了出去。
再换衣衫又怎样?
从洗脸水到茶水……说不定待会儿会被漱口水淋上一身。
师姐哪里认回来的傻妹妹?
眼见齐小观走得没了踪影,小珑儿方捡起茶盏,哭丧着脸道:“侯爷,我听说这边还没上茶,所以赶紧泡了好茶来,想和齐三公子道歉。”
她出身寻常,素常又不出门,穿戴向来简洁。但她此时却已换了簇新的湖蓝色交领襦衣,系着石榴裙,搭了浅绯色披帛,发髻也细心梳理过,簪着十一新近送她的华美簪饰,看着已有几分深闺小。姐的模样。
大约察觉韩天遥目光不对,小珑儿一张俏脸便涨得红了,怯怯道:“侯爷,怎……怎么了?”
韩天遥拍拍她的肩,“没事,小观性情不错,不会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你姐姐搬回她在京中的宅子,暂时不回这边住了。明日我便带你去看望她。”
小珑儿应着,兀自拿着茶盏呆呆站着,看着齐小观离开的方向,竟有些失魂落魄。
韩天遥便道:“你姐姐住在琼华园,离咱们并不远,不过地方挺大。听闻齐小观也住在那里。”
“啊!”小珑儿赶上前问,“那我是不是也得搬过去?”
韩天遥道:“搬过去做什么?横竖……你姐姐早晚还得入我韩府,搬来搬去岂不麻烦?你要找齐小观道歉,我天天带你过去道歉罢!”
小珑儿应了,才觉哪里不对。
就为两次泼湿齐小观的衣衫,她得天天去道歉?
不过,天天去琼华园,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她揉着自己滚烫的面颊,看向忽然闲得可以带她天天出门道歉的“姐夫”。
韩天遥正立落地圆光罩前,伸手撩开纱帷,看向那边十一的卧房。
房门紧闭,再没有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粗陋寻常的慵懒女子缓缓步出,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唇角却蕴着浅浅笑意。
“她会回来,很快会回来。”
他像在对自己说,口吻如此地清晰和肯定。
这两年唤她“十一”的人不少,她麻木听着,仿若听着一个可有可无的代号。从没有一个人唤“十一”可以唤得那么好听。
“可是十一,我已经喜欢你了!”
有遥远却颇为熟悉的年轻声线在声声唤道:“柳姑娘!柳姑娘!”
十一扶着涨疼的额,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那眉眼瞬间令她屏住了呼吸。
“宋……宋与询……询哥哥!”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他的天堂或地狱,都是她毫不容情的赠予。
“宋与询,宋与询……对不起,对不起……”
积攒了多少日夜的痛悔和委屈蓦地爆发。她抱住他,竟是痛哭失声。
抱住的那温暖的躯体蓦地僵硬,耳边是同样的声音在愈发温柔地呼唤,“柳姑娘,我不是宁献太子。我是宋昀,宋昀。”
“不是,你是宋与询,宋与询……”
十一否认,声音愈发地急切,手臂也将那人拥得愈发紧,生怕一松手,他便不见了踪影。
她甚至在他耳边道:“宋与询,我知道这不是梦。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声音很低,低得有种难言的哀切,仿若人在绝崖,却无视脚下的深渊,只眺向天边的朝霞,并请求身畔的人告诉她,眼前只有良辰美景,并无夺命深渊。
宋昀低眸凝视,正见她那双蕴着迷。离醉意的眼眸深深映着他的面容……却又分明不是他的面容。
他听到她声声呼唤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她一戳就破的梦境。即便醉里,也不大容易有这样的美梦。
当年的传说里,宋与询的一切都被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从没有人想过,毫不犹豫推开宋与询的朝颜郡主,竟是如此地深爱他。
不曾说完的话,不曾诉过的情,甚至不曾做过的梦……
宋昀慢慢将她拥住,小心翼翼地围护着她的梦境,低低道:“好,你说不是梦,那便不是梦。朝颜,我回来了!”
十一便不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痛哭,只是伏在他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瞬间将他衣衫打湿一片。
那热意和湿意透过衣料浸润入肌肤,宋昀心头也一阵地热,一阵地湿。他紧紧抱着大醉哭泣的女子,如抱着满怀的梦想,红着眼圈一动不动地由她将衣衫抓出层层褶皱。
他低低道:“朝颜,别哭,别伤心,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算不算已被点亮,他只知眼前的女子再怎样金尊玉贵,人生依然是灰暗无光。而他,可以为她重新涂亮她的人生吗?
许久,许久,十一的肩膀不再耸动,呼吸渐渐均匀,湿。润浓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如倦极栖息着的蝶之翼。
宋昀将她轻轻扶了卧下,掖好锦衾,正要起身离开时,袖子忽然一紧。
转过脸,正见十一微睁的眸,她轻捏着他的袖角,向来璀璨清莹的眸子黯沉如蒙着层夜雾,却轻而清晰地向他道:“阿昀,谢谢。”
宋昀温和一笑,“睡吧!一觉醒来,天还会亮。”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一觉醒来,天总会亮。
可惜宁献太子的天空,再也不会亮了。
宋昀走出卧房,便见齐小观正抱着肩立于窗口,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
排着精巧走兽的檐角被勾勒成轮廓美好的安谧剪影,偶有飞鸟掠过,翅翼间尚夹杂着金红的余晖。
宋昀微笑问道:“三公子回来很久了?”
齐小观便回过身来,笑道:“没有,中途出了点事,也是刚刚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