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眼里的宋与泓,是还没有长大的鲁莽冲动的孩子。可真的鲁莽冲动,他岂会主动去和施铭远学什么处世之道?
他只是怕施铭远所谓的婉言相拒,会与魏使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很多年前,也有一人全力主战,触怒靺鞨人。楚国前线败绩,靺鞨人要求拿到他的头颅后再谈和议。
于是,那个曾经位高权重荣宠无双的当朝丞相,一颗大好头颅,至今封存于异国的府库。
韩天遥浅淡的笑容里,十一的泪水已然滚落。
她无声地拭去泪水,转身随着云皇后离去。
心神恍惚之际,脚下一软,竟踩了个空。
身畔有人伸手将她扶稳,轻声道:“柳姑娘,小心!”
回眸,正见宋昀温和含笑的黑眼睛。
温润如玉,明亮如珠,再次照亮了宏美崔嵬却冷肃枯燥的皇宫。
大楚历代君王都讲究以仁治国,虽时有昏君、庸君,却从未出现过暴君,大臣也罕有因言获罪的。便是触怒君王,了不得贬去穷山恶水待上几年完事。故而大楚朝堂一向热闹,那些耿直的大臣甚至敢拖着楚帝的袖子进谏,唾沫星子直喷到皇帝脸上。
回绝魏人岁贡关系大楚安危存亡,朝臣众说纷纭,难免议论纷纷。幸亏原先主和的施铭远也改了主意,主和那派便哑了半边,只在一旦开战的后果上纠缠。
施铭远甚至一反常态,竭力推荐年轻的南安侯协理军政,力排众议建议破格提拔,让其担当军政要职,才好再续父祖威名,将靺鞨人远远逐离楚境……
登高必跌重。
何况是刚刚来到朝中,尚未树立自己威名的韩天遥。
他在或羡慕或猜疑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直到回到韩府才舒出一口气,默默卧在十一素常睡的那张软榻上,许久不曾言语。
狸花猫在软榻上嗅了嗅,又奔到门槛前,瞪着一双碧荧荧的眼眸向外张望。张望许久,又踏着小碎步走到东次间,然后趴在纱隔上向十一住过的卧室察看。
作为一只聪明玲珑的猫,跟着主人养成良好的适应性是必要的。
有主人的地方就有鱼,就有家,就有它花花全部的幸福和快乐。
这样深奥的道理,隔壁那只只会打架的大白猫皓首穷经都别想弄明白,活该它天天吃小米拌豆腐,青菜炒素鸡!
可主人哪去了?
为啥一觉醒来主人没了?
没主人的地方没鱼没前途更没幸福啊!
小珑儿同样也不解。
狸花猫关心的是一个,她关心的却是两个。
一觉醒来,两个都不见了,害得她早饭午饭都吃得惶惶不安。好容易等到韩天遥回来,却见他连饭菜也都不曾好好吃,只默默沉思,再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珑儿战战兢兢地问:“侯爷,十一姐姐呢?”
察觉她眼底的惊惶,韩天遥尽量柔和地笑了笑,“她没事。”
“没事……怎么不回来?”
“回来……”韩天遥叹道,“她已经回去了,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小珑儿一头雾水,“回去?回哪里去?越山吗?”
“越山只剩了废墟,她回去做什么?何况,那里……原也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小珑儿终于在恍然中钻出个大悟来,“姐姐回家了?姐姐家就在京城?姐姐那样的人,家境也不会寻常。不过姐姐已经嫁给了你,这里也是她的家吧?她会回来吧?”
“嫁给了我……”
韩天遥摸了摸鼻子,不得不遗憾他终究没来得及娶她。
相识两年,时间不谓不久。
可惜他太长时间没有正眼看她,正如她从来懒得正眼看他。
阴差阳错,晚了两年才在患难相依中走近。
可他走近了她的心,却不知道有没有走进她的心。
他只知她应该已经走进她的心了。
他回来时看不到她,并想着以后回来再也看不到时,他竟比在朝堂上被多少大臣挤兑还要心绪不宁。
皱着眉,他令侍女去打盆凉水来。小珑儿以为他要洗手,忙自己动手,端了水送到他跟前。
此时他正卧于十一惯常待的西次间,小珑儿手中的铜盆正是十一素日用的,连随手递来的手巾也是十一的。
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处,坐卧常在一处,原没太多避讳。韩天遥拿冷水一遍遍拍着自己脸,待心神略静,方接过小珑儿递来的手巾,忽想起那日十一。夜间改换装束出去,也正是用的这块手巾细细卸去脸庞上那些掩去天香国色的药粉,回来后同样用的这块手巾洗去风尘……
心头似有什么如水纹般悠悠荡开,浑身的血液却奇怪地奔腾起来……那感觉,六七年前他尚是初解情事的少年,悄悄去见聂听岚时仿佛也有过,只是这烦躁和欢悦仿佛更要强烈许多。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小珑儿小心翼翼在旁问道:“侯爷,你……不冷吗?”
韩天遥抬头,正对上小珑儿古怪的神色。
有水珠从额上滑落,顺着眼睫滴落在捧着的手巾上。
他才蓦地意识到,他正对着十一用过的手巾发呆,甚至可能还曾将十一用过的手巾捧到鼻际嗅过,却始终没想起去擦满脸的水珠。
“不冷,不冷……”
他匆匆擦了水珠,焦躁之外,又多了几分狼狈。
小珑儿仍在好奇韩天遥莫名其妙的行止时,外边忽有人禀道:“侯爷,齐三公子求见,说是奉师姐之命,过来取些东西。”
“小观?”韩天遥忙甩了手巾,“快请,请他直接过来吧!”
昨日一战,他们误入施氏圈套,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接受最惨烈的结局。
但十一的出现和回归,竟轻易地化解了他们的危机。
韩天遥安然回府,齐小观和凤卫自然也能全身而退。
齐小观被领入院子时,度其在府中的位置,便知是韩天遥自己所居正房。再细看院内陈设也还清爽雅致,心下便有几分安慰。
若师姐这两年歇居于韩府,以韩天遥品性,想来不会亏待于她。
只是……十一夫人这称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房中正行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娇憨清丽,衣饰不凡,却端着盆水。抬眼看到齐小观,她惊愕地张大嘴,一时未看门槛,脚上已被绊着。
齐小观尚未及上前去扶,少女已惊叫一声,连人带水倒了过来……
“哗……”
齐小观想扶人,便避不开水。少女是扶住了,水却从齐小观胸口一直挂到脚底,少女也湿了半边衣衫……
狸花猫正在门口眺望主人,难得看到个生人,自然也要围观一番,却也被溅了一身水,连忙跳开去,一边甩着毛上的水珠,一边鄙视地看着这两个粗手笨脚的俗人。
若是换了它家十一,怎会做这等蠢事?便是绊着,也不会摔着;便是摔着,也不会洒了水;便是洒了水,也只会泼到别人,绝不会泼到自己身上……
“小珑儿!”
韩天遥才收拾了心绪,便听得外面的动静,急忙走出时,正见那两个正万分狼狈地面面相觑。
“小观,你们……”
韩天遥抚额,连忙唤侍女过来收拾,又吩咐道:“去取我的衣衫来给齐三公子替换。”
小珑儿这才回过神来,已涨得满面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揉着眼睛道:“对……对不起,我……我一时没看脚下。”
齐小观笑道:“没事,我原就满身的灰尘,正预备待会儿回去换衣衫,如今正好先在这里给换了。倒是姑娘身子单薄,恐经不起受凉,还是赶紧去换下湿衣吧!”
小珑儿忙应了,掩着红彤彤的小脸奔向自己卧房。
韩天遥忙将齐小观引到自己卧房换衣时,齐小观已笑起来,“韩兄,这小姑娘是你侍妾?排名多少位?生得倒好,只是太小了吧?亏韩兄下得了手去!”
韩天遥不觉尴尬,苦笑道:“小观,她是十一认的小妹妹,也是我的小妹妹,很义气的小姑娘,并非我的妾。”
齐小观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十一?”
早在齐小观于绍城夜探闻府那夜,齐小观便对韩天遥的十一夫人有些疑心。但韩天遥坚持与十一认识已经三年多,生生地打消了齐小观的猜疑。
此时齐小观问起,韩天遥便知其意,轻笑道:“她是十一,可她当然不会真的是我小妾。很多事她没说,我也不便问。我只知她想见谁没人能拦得住;她若不想见谁,刻意强求只能逼她走得更远。”
齐小观已经换了干净衣衫,边拉扯着过长的衣袍,边叹息道:“说得也是……当年我找不到她,便猜她多半是自己不想再看到我们这些故人了!好在这事儿到底已经过去两年,猜得我们会出事,她到底还是出来了!想来那些不快活的事,终究会也过去吧!”
韩天遥问:“她现在在哪里?还好吧?”
齐小观摇头,也不等那边奉茶,便自己取过桌上的茶壶,倒一杯凉茶喝了,才道:“醉了,晋王世子将她送回了琼华园,如今正在她自己当年的卧房睡着呢!”
韩天遥黑眸一闪,“醉了?又醉了?”
自那日在渔浦镇韩天遥对十一软硬兼施狠狠教训一顿,迫她应下戒酒之事,十一虽未完全戒酒,但多是小酌怡情,再未曾大醉过。
如今刚回皇宫,许多人或事尚在未知之数,她竟然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