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几个月车了,人倘使有了天赋,便如虎添翼。可惜我不是虎,四个车轱辘在我的糟蹋下还是显得笨拙。看满是“勋章”的车头和车身,遂可揣测劣迹斑斑。一度,我需要鼓足大半辈子勇气走向停车场。
但是我确凿过上了更为惬意的生活。在通勤上省下的工夫,够我琢磨好几款浪费生命的方法。等红灯时发呆,是其中一款。
这个灯位,每天跟约会似的等着我。等排到前头,就能尽兴地发呆挠痒了。
这天有点儿异常。我照例东张西望时,看见一个女孩儿,穿着那种职业学校特有的校服,跟脸不大相衬,虽然两者仍有共性:一个过时,一个老成。她挨个儿敲司机的窗,然后徐徐跪下,跟车轮就一胳膊肘的距离。
我还是垮着一张冷漠的脸,可心里已有了表情。不一会儿,轮到我了,她没怎么看我,还是那一套动作,发送凄凉眼神,身子缓缓下沉。我看不着她的样子了。可我还记得,就是希望工程宣传海报上那种模样,骨子里带着苦难的密码。
没说是戏码,因为我相信她仍有可能不是哪个诈骗集团的选手。
她跪了有五秒钟,起身走了,窸窸窣窣挪到后面的车旁边,我从后视镜里瞅她,同一套连贯动作,没有丝毫敷衍。从后脑勺看真像是虔诚的信徒,就差长头没磕了。
我想她应该比我小。
王家卫20年前就在电影里说了,啥都有保质期,同情心也不能幸免。绿灯一亮,我拐弯儿走了。我的同情心,就一个拐弯儿的保质期。能确定的是,我看她转移到我后头的车旁时,真希望绿灯那会儿不亮,因为老觉着会轧着她。我发誓我想的不是赔偿。
交通糟糕也并非一无是处,等踏油门儿的间隙,你可以观察人。大爷的鞋带儿松了,中学生买了满满的一碗鱼蛋,远谈不上瘦的人穿着一身运动装备,顶着一头蓬松长发的姑娘盯着手机傻乐。
这些精彩,很罕见。
早上的城市是最乏味的,我只看见每个人眼里都写满怨气。怨气和尾气共同作用,本就灰白的天空失去了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太阳出来,带来的只有惹人厌的绒毛粉尘。我闻到下水道的气味,很诡异的一件事:这个城市的许多街道都盈满下水道的气味,电线杆上却又贴满清理化粪池的小广告。
我三年前的理想是在厦门当编辑,想想也心酸,那时候什么都不懂,那时候什么都敢梦。
那时候嫩得连理想都不敢说。
而这时候,我在洪流一般的红灯潮里,温故知新,不辞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