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自己找逃离于当下的理由,人类物色了许多好听的由头,采风,减压,散心,再不济的,还可以管这叫作放风。有一点可以肯定:什么也不为的出游,已然成为一种奢侈。
我的职业本质上是一种满纸荒唐。需要被检验数次的文章往往到了最后已经背离了所有写文章的人想要紧紧拽住的初衷——真诚。因此,不被这些文章牵绊的时候,我选择外出,但是不给它们加上任何名号,如果非得有,那就是玩儿。
五年前,我到珠海念大学,那个地方和中山只有半桥之隔。一座桥被瓜分给两个城市,如果桥质量出现了问题,想必又免不了一场责任的推脱。之所以在如此相近的地方也没有到中山游玩的打算,理由很简单:作为仰仗一人而知名的城市,它的名字太俗气。如果它不是因为陷于山中而得名中山,就是没有成为旅游城市的雄心。
终于决定看看它,是因为一个叫三溪村的村子。我没和村子打过什么交道,它们像出现在小说里的泡影,山峦叠翠之下,是久久得不到改善的苦生活。至于油画一般的村庄,恐怕永远不属于分担了太多人口压力的中国农村。
三溪村是后来的人照着油画的模样建的,没有抄袭一点儿江南古镇的意愿。从建设程度来看,还不如随便抄几笔。暗红色的路牌依照酒吧街指路牌的样式搭起,密密麻麻地插在泥地上。定睛一看,牌子上除了餐馆就是咖啡店,很难不让人怀疑,店主们会趁难得涌入的客流,痛宰一顿,以便挣出下半年高枕无忧的本钱。
其实,若不是因为踏上过太多古镇,三溪村会是让我驻足的一个。我对广东古镇存有顽固的印象:广东不大可能有留得住人的古镇。广东话或许能产生一定魅力,但是看香港电视剧也能获得同等程度的愉悦感,何苦非得跑来这毫无古镇文化涵养的地方呢?
离开三溪村,我就奔了城区。假如不知道最著名的道路叫什么,记住最著名的馆子名称也够了。循食而下,是中国人不可抗拒的天分。成功找到那家小吃店的顺利程度,几乎让人起疑,猜测这是不是中山和中山人合谋下的一个套,要用招牌菜挽回因无趣而形成的颓势。
因为门面朴素,对于餐具也就随之放弃了讲究的权利,轻便易收拾,一桌客人吃得饱足后,下一桌客人马上就可入座。我到店的时候,超前了用餐高峰期一点,比稍后来的人幸运了很多,老板娘和刚被遛回店的看家宠物狗寒暄片刻,即下了单,那一口歪七错八的广东话提醒我,终于广州已远。
四碗小吃,一道胡椒鸡爪汤,中山人愣是用它们成功叫板了苏杭人。豆腐泡和面筋团这一对儿互补品,同时在嘴里炸开一团热闹,这是豆制品得以永存用武之地的证据,再没有谁比它更懂外干内润的涵义。被酱汁泡足的凤爪没有一寸白皙处,即便是瘦骨嶙峋,也可以吮出时间熬出的浓稠。同一食材,浸泡在沸腾着胡椒味的汤里,照样是不抢戏,又叫人不可忘怀。对于凤爪而言,不存在两吃、三吃的说法,它仅用一种形态,就叫广东人折服。广东人以外,我未见嗜凤爪如命者。
圆着肚子出店,只得走路消食儿。顺着来的路走,惊喜只多不少。中山的这条商业街好像一幅所有人都被强行消失的风景画。经过老式的临街音像店,陈百强在耳边唱得嘹亮,似把车祸变作玩笑。悬于墙壁的黑胶唱片,使人不敢用轻率的脚步路过店门。在广州,音像店早晚会成为历史博物馆的分馆。
只隔几步路的距离,就是专售猪脚姜的小店,它们被一一盛好,置于门口,门里就是吃午饭的店家。猪脚姜价格不低,古老的吃饭情景更是价值连城。在午饭时间几乎要以秒计算的我赖以生存的城市,你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不是在看综艺节目,就是在看密集的资料,饭菜永远是背景。可在这相隔一百多公里的小城,饭菜才是至高无上的中心。碗筷相碰的声音,比点击鼠标敲打键盘的声音动听一百倍。如果一双碗筷有幸碰到一起,那么就代表,世上又少了一个需要将吃饭挤压在工作时间里的人。太赶时间的人,是不需要用碗的。
位于翠亨村的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直到下午三点依旧人潮汹涌。方言把人群分门别类,假期又把他们聚在一起。孙中山在大陆没能成为国父,可相比起台北中山纪念馆的高调示意,这种藏匿在郊区的宝地更突显“故居”的与众不同:热闹是他们的,逸仙什么也不需要。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从村子里漂洋过海,又恰巧成了气候的少爷。他的外语恐远不及他的医术,也没人记得他履历中全班第一的优等生身份,一百多年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仍然是他集成功和失败于一体的革命先行者形象。
回到广州,使我确信了对中山的好感。在已不必为颂山河强煽情的时候,所有的赞美之词都是肺腑之言。平素因对寻常地点生出的厌烦之惑,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