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卧铺车厢像一个大大的课堂,如果你足够认真,就一定能学到东西。在不见星宿的半夜,互不认识的旅客都是以身教课的老师。我伏在不见得干净的桌上,看他们来来往往。
汪曾祺写到西南联大的宿舍,说里头窝了足足二十人,也是直至毕业不相往来。这一节狭长的车厢,就相当于只供睡觉的宿舍了,而最好的风景都在熄灯以后。
和我为邻的是一位高大的青壮年,因为头总是埋在胳膊窝成的圈儿里,所以高大得并不明显。还有发型喜人的妇女,怀抱婴儿,来回在车厢里走动,不知难眠的究竟是婴儿还是她本人。
火车突突突地跑至次日清晨,车轮一夜的均匀滚动不足以形成习惯,因而早在到站以前,就有好多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到耳边。离别固然伤感,到达永远使人清醒。
这是我第四次到厦门了,还像第一回认识一样,带着外地人该有的一切举动和神情,就差没搓揉衣摆了。
车子飞快地驶上环岛路。这条长达九公里的通道将城市劈成两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厦大。但是塞车毁了它。轻车熟路的本地司机们少了一个骄傲的机会,至少不能够在风景闪回而逝的时候吹一些关于家乡的牛。
跑完环岛路再走一段车迹罕至的路,掉一个流畅的头,再徐徐奔上四曲六道湾,就是住处了。本以为是,大早上的,无人迎接,后来明白了,客栈的江湖里不请自入才是规矩。
老板娘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容貌介乎千百惠和罗玉凤之间。所以没有想深聊的冲动。
到得太早,房间还不能入住,于是就噌啷啷二马蹬,直奔曾厝垵。它堪比景点中的中国男足:失望一波接一波地来。精挑细选后,窜入一家早餐店,岂料速度之慢、口味之差都是值得挥毫大记的。又见伙计们逗娃的逗娃,摁手机的摁手机,天生一副不想做生意的脸。于是这一顿早餐就也囫囵下肚。
后来到了中山路,厦门在我心里打了一场翻身仗。海鲜尸横遍街,摩托车、自行车、汽车轮流争道,岿然不动的是两旁的蔬菜摊、肉档口,胶盆里的虾蟹在做着垂死挣扎。还有卖水果的小贩,像片鸭子一样把硕大的杧果片好,再盛入透明的塑料袋里。
穿过比中山路更为拥挤的菜市场时我想,我大概是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吧。
再过十几个小时,我又发现了厦门人的一大秘密:嗜甜。余牙不多的老头儿,在闹哄哄的饼铺前出手阔绰,一买就是好几盒。
晴雨交替的时节里,仍然只有食物大快人心。店家端上海鲜锅,装出来的拘谨就原形毕露。我不会吃螃蟹,漏了蟹黄也放过了蟹腿,只有一些汁水留在指缝,好在吃鱼糕和肉丸不需要技巧,热腾腾的锅里有异乡的烟火气。
对待海鲜像对待当年的数学,越怕越要尝。大学路上的大排档,微苦的小象拔蚌被舔了个精光。好像卖海鲜的地方,一定要有穿拖鞋的伙计和没素质的客人。他们让你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吃成一个沉默的胖子。
待在陌生的城市里,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老有一种不甘心,以至于只要待着,皆成罪过,这些罪过要在下午三点的啤酒店里被洗清,同时又有一些热情被重灌,连同调酒师的冷漠眼神都被当作光影交换时的霓虹。
我很不爱喝汤,但是厦门人了不起,他们研制出的一种汤让我甘心长胖。是用粉丝和鱼肉熬出来的汤,鲜美得像夏天里摘下的第一颗樱桃。旁边还有一道菜,是用芋头包裹的鸭肉,我不爱吃芋头也不爱吃鸭肉,可听说那道菜需要三五人用三五个钟头烹制而成,我就心软了,后悔为什么没多吃几块。
我记得政治书里给“价值”下的定义是: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人工劳动。这样看来,这盘芋头鸭肉是价值连城的吧。
因为是俗人,还是要像强迫症发作一样去商城遛一圈儿。偌大的书城里,只拈起一本《人物周刊》,便踏入相连的咖啡间里坐稳细读。适逢老舍逝世五十周年祭,我喝着奶昔品着历史,当中夹杂着不合时宜的惬意和舒适。
临走之前,我去了沙坡尾一间临河的咖啡店。你没去过厦门,兴许很难明白“沙坡尾”与“临河”加一块儿的意义。总之就像晴朗的夜空下还有一道清亮的星河一样难得。
在以往路过的地方,甜品有多可口,店员就有多冷漠,厦门破了这一惯例。想想也对,心都是凉的,要怎么熬出热乎乎的巧克力酱呢?我眼神木讷,心情潮动,最终保持沉默,推开门时,店员还在手脚灵活地打着咖啡杯沿上的雪泡。
离开时的遗憾是没能在山顶吼出一句闽南语。可又觉方言逆耳,不学也罢。人总是能这样轻易地原谅自己。
但是想想没能记住的片段竟多如雪片,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记性奇差。
然后像过往的每一次出行那样,揣着满怀遗憾就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