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一回我爸爸将猫托付予我后,时隔五十日,它再次落入了这个甜蜜的旋涡。作为一个不爱笑的人,我给它的笑可以说是背离原则的。
有了猫,人都成了神经病,明知道它不能回话,还啰唆个没完。把它接来那天,我前头拴着猫包,后头背着书包,左手擒一只猫砂盆,右手翻玩猫粮袋子的边角。透过几个圆孔看它,没有获得丝毫眼神的回应。
自古以来总有人说猫像风尘中的女子,其实不然,猫更像老了后的爸爸。它没法说爱你,其实事事都在说爱你。要是干坐在沙发上对它不予理睬,它必定有办法让所有目光聚集在它身上,办法包括但不限于亮爪扒沙发、蹿上你两点钟方向的位子,或者静卧在你手腕儿旁边。
它才七个月大,已经懂得见风使舵。倘使客厅骤黑,它便提前到达卧室门口,也不进去,等一份迟迟不来的邀请。房门关上以后,它不再费尽心思获得许可,兴许是通过某种神秘的途径得知了我好起夜的毛病。
厕所是它的乐园。如果有浴缸,它即成为最阳光的内幕。拉开浴帘,一坨毛茸茸的东西蜷窝在内,它知道人在看它,但它保留了不看人的权利。有时候,它利用惊人的弹跳力跃上洗手台,存一副天真,觉得天地都是它的。我似乎对此也默许,不然它碰碎了盒盖,怎么能不受惩罚呢?
它非常能吃。阿城形容一个人的嘴干净得像从没吃过饭一样,对它来说,嘴干不干净和吃没吃过饭根本没关系。在它身上,滚圆的肚子和干净的嘴角永远可以并存。只有那么一次,它没能成功盖住自己的排泄物,我瞄一眼猫砂,数量不少,因而这可归为它为数不多的失误。
猫粪不恶心,所以猫养成使用猫砂的习惯,几乎可以使其成为贵族了。所谓贵族生活方式,无非就是在解决生活基本问题后仍心怀追求罢了。不过猫粪的确是臭,无法忍受的那种。盛有猫粪的垃圾袋,臭味一直延伸至用来垫底的袋子,敞开所有大门,气味散去依旧是错觉。必须将最底下的垃圾袋一并扔掉,才能彻底免除其患。每次给它清理秽物,它都在一旁蹲坐,观看,似乎在说,我懒得收拾,可我感激你替我收拾。于是我也再不忍心因为这一点儿臭味收拾它。
猫大不由人,譬如,难以再收获你想抱它而它从你怀里滑走的失望。它任由人抱,我甚至怀疑,放下来它会生气。但它没有。你抱或者不抱,它心存柔情,已长成一只连人都无法比拟的好好猫。
有过狗的人生,不会认为猫有多麻烦,要命的是,人有时候反倒是麻烦的那一方。要千方百计干扰它睡觉,倾吐一些它不懂的心事,揣摩它今天胃口有没有衰退,而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活着。
据说人在被截肢以后会出现“幻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也有过“幻狗”。在告别养狗生涯十余年后,我依然幻想它出现在屋里的拐角处。这下好了,旧病未好,新疾又发,我眼前开始出现“幻猫”。一度,我怕猫,即便是在和猫朝夕相处后也是,直到我看到它从未在靠近我时亮出尖利的爪子——它本可以毁坏最皮实的沙发的。
有一天,我挎着它去宠物院剪指甲,能认出那是一只猫的人极少,我不为此感到失望。那些为了炫耀而养宠物的人,不会出现在我的交友名单里。不过,假使有人开口称赞,我会在心中默认此人卓绝的审美水准。
它觉得给它洗澡是在糟蹋它的毛,每次洗完澡,都必重舔一遍,即使它的舌头刚刚舔过最私密的部位。给它顺毛时,它后背高拱仿佛要起跳,在领略舒适感后略微放松,但老觉得自己舔过的毛才至为漂亮。你永远无法说服一只最相信自己的猫。
我曾看过丰子恺和老舍肩上立猫的样子。近百年后,轮到我伏案看书了,猫对我的肩膀没有半点儿兴趣,只是干趴在我手边,一副事事关心又事不关己的模样。在这个家中,我们的关系源溯至古代雅典,彼此平等,参政议政,唯不引发争吵。
鲜少听说有人训练猫的,我想,与其说要训练猫,不如说是被猫训练,毕竟它天生拥有的特质极其适用于这个时代。你可以在不打扰别人的前提下逗自己开心吗?你可以收拾好自己惹下的劣迹吗?你可以用沉默代替废话连篇的安慰吗?而猫,通通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