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一过,广州的美景就失了看头。并非景致消逝,而是本将游城视为上等休闲事的人渐渐被夏倦袭了身,浑身匮力。
这城市本不小,但因为缺了赏析之心,好像能获得满足感的半径骤减,只是单调的两点一线,就占据了全部精力。酷暑熬人,不分老幼,相较之下,反倒是年轻人的折磨更恼人。衣裳仍是讲究的,可汗津津地贴在背脊,连布料都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广州似乎是没有原来那番肮脏了。尽是行人的街,不见倒流的污水和形形色色的污物,不知是素质提高的结果还是城市治理的功劳。总之,苦夏因此变得有了甘味。
吸引我注意的,始终是那些不屑理会旁人余光的人。冰棒由于年岁的变迁,成了珍稀的宝物,倘若见到有人攥在手里,总要忍不住多瞅一眼,仿佛是吃冰棒的人窃走了久违的年华。哪怕是冰棒上头的水滴到了身上,也觉得那是对生活的一番善意的调侃。
太精致的活法,大都不能长久。
可似乎也不尽然。
十年前,我习惯在上学路上买一袋子家庭作坊兜售的猪肠粉。酱料是广州人都爱的甜辣味儿,或许叫作甜不辣更为贴切。在日语里,甜不辣意为天妇罗中的鱼板或是随处可见的关东煮,在我这是十年前细碎日子里一剂必不可缺的酱料。
同样的东西,在生活重心不同的岁月里,自有不同的地位。现在我很少吃猪肠粉了,对我来说,它的缅怀意味更重,在高价云集的价格牌上,它是不起眼的一员。
大暑过后,晴天现了攻势,让原本盛气凌人的雨天无处容身。于是乎,在大热天能否成功一聚,成为考量情谊的重要标准。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死契阔,不敌冷气宜人。随大暑而来的,还有败退的胃口,在冬日里抚慰孤独的美食,数月过后,像被下了蛊,变成惹人烦厌的油腻食材。
唯有冰柜里的凉拌菜,不分今明,遭人哄抢,那些看上去无比廉价的藕尖儿、花生、海带,早在傍晚之际就不见踪迹,随着早归的步伐,堂前燕一般飞入寻常百姓家。
广州的苦夏是锻炼情思的好时节。乃至坏情绪,都能被淋漓尽致地打量一番:谁还能在夏天保持热忱,大约能成一番事情。但也不能说,夏天被绵长的烦躁支配心情就是失败者。毕竟,在夏天面前,所有的失控都可以被原谅。
1902年,世上第一个空调系统被发明,那时候机器是主要的受益方,在化工业、制造业,甚至是军火业,空调被广泛应用于调节生产环境的温度。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人才成为空调的享受主体。
这段历史,和父辈嘴中的陈述有所出入。我记着他们那一代的酷夏多没有空调的慰藉,只匀一排凉席,在星河底下聚攒出一些凉意。
几十年过去了,人们每天沐浴在空调的无私发电中,却鲜有沐浴星河的机会。这怕是能量守恒在鸡毛蒜皮里的体现。
城市的夏天终归是不尽如人意的。它只见证了暑气、酸汗、痴离的眼波,却不见本该有的爽淡和清丽。镇海节度使高骈有诗曰:“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今日冷眼观:只见阴翳尚在,池塘罕有,水晶乃人造,蔷薇不露头。
诗词,大约也是具有时代局限性的。
细想,自记事起,最彻底的降暑办法都不因机械而奏效,倒是那些最为廉价的汽水和溪流,巷道罡风和林间凉意承托起了消夏重任。
一日黄昏,见一老汉项背如雨重汗,在一不起眼的小店,捧一碗河粉大快朵颐,方觉夏日虽长,兀自专注解馋也是一番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