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混沌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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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边往事

无聊如果没有了忙碌的映衬,也就失掉了全部意义。我过去有过大段大段的无聊时光,所以没意义的人生也被杀掉了大片大片。英文里的表达“杀时间”,逻辑颠倒了:应当是时间杀掉了人,而不是人杀掉了时间。

我在被时间杀得干净之前,还想要一些美好光阴。这些光阴,有一大半是由江边贡献的。

江水很冤枉,一辈子当配角:没人想跟它亲近,但人们需要它和水泥地混搭成为风景。还好它的一辈子很漫长。

我爷爷去世以后,武汉就成了半座客都。客都的意思是,老房子还在,但老人已经不在了。于是后来几年,我有好几回住在长江对面的酒店里。好像是簇新和古老的对峙,酒店里连香水味都不敢落伍,长江则是死不悔改的浑浊颜色。我小时候被扔进江里游泳,它就是这副德性:任你亢奋嚎叫,我自湍流直下。

它岸边的景象,和二十年前比,全然不一样了。这大抵不是陡然发生的事,而是一场温柔屠杀:以破旧立新的名义把历史赶尽杀绝。

那一年冬天,没有适逢什么节,我到武汉度假。汉口江滩还是很新的样子,拍照的比散步的多,说普通话的比说武汉话的多,我瑟瑟发抖的时候比从容漫步的时候多。二十年来,武汉的妖风没变,武汉人的火爆脾气没变,可燥性变了:路面规整得几乎和过去恩断义绝,几乎没有得不到肉眼饶恕的垃圾,也没有任何天理不容的低素质行为,像是被严厉的传教士用道义狠狠训练过的信徒。

我也从没被谁训练着要当一个地道的武汉人。我爸在武汉,仍然和我同操一口响亮的普通话,又在和其他人攀谈时无缝转换成家乡话。

江滩上的我爸,不太像一个爸。似乎誓要把满滩的运动器械挑衅个遍。身体不饶人,腿也不饶他。一分钟前还在起劲压腿的他,一分钟后就换了一张拉伤了筋的痛苦嘴脸。二十出头的我,像在看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生你养你的地方,总能轻易地剥下你为前程敷上的面具。

江边是少有的不需要同伴也不显得落寞的净地。我不曾预料今天又能把江景尽收眼底。

没有睡意的中午,我会和江水叙旧。珠江并非长江,它没有我的浓重乡愁,它只是人们提到一座城市时绕不过的门廊。

这一年又是冬天,广州冷得好像要和哈尔滨宣战。我看室外阳光满溢,寻思它和江边应能擦出一些温暖火花。于是悠然前往,心怀期盼。珠江没有涨潮,但是它把这份期待托举起来,成全了我这点儿借景怀古的念想。

一个父亲因为戴了白手套,让骑自行车也成为声势浩大的仪仗队表演。他载了貌似好静的女儿和丝毫不好静的小狗。待车刹稳,他摘下手套,女儿则乖巧地静立一旁,和父亲一同逗弄已然获得空前自由的小狗。实在是普通得让我轻易忘掉了模样的小狗,只记得它反复蹿上又跳下冰冷的石凳,仿佛在自觉地进行某种训练。我又瞄见那位父亲毫无节奏感地拍打自行车后座,还以为是要哄它吃饭。后来见它从容跃上车座,三方互动便宣告结束,方知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午间秀。

人在动物面前,果然比动物还要活得不懂章法。

又见一名身穿运动衣的男子遛着一只品种复杂的小狗,此时,两只同样血统不纯净的小狗打了照面,却并不为这茫茫狗生中的珍贵邂逅而倍感激动:礼节性的互嗅过后,便各走各道儿。

我又往离江更近的方向走,那是离生活更近的远方:印了卡通图案的棉被,有一处角碰到了地板,可是如果晒的人不知道,便也不会成为无功徒劳。也有推车晒娃的人,娃比棉被幸运,稍微磕到碰到,就引来一众长辈呼天抢地。

短凳上有一老头儿,应该是把许多寸时光搂入胸中的年纪了,可眼里还是晨曦时分,考究的大衣和西裤,像能把初恋情人留住。

江对面的高耸大厦,把两岸割据成两个世界:大厦里的人心血来潮的时候会过来;江滩上的人再百无聊赖也不会过去。我无心妄下谬论,只是同为离不开江的人,多认为过剩的奢侈反而是迂腐。

是为江边往事。每一件都琐碎得不值一记,每一幕都深刻得不容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