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历代名人与天一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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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宗羲与天一阁

“烟波四面阁玲珑,第一登临是太冲。玉几金峨无恙在,买舟欲访甬句东。”作为史籍明确记载的第一位登上天一阁的外姓人,黄宗羲所引发的轰动效应不言而喻,他与天一阁的关系值得我们花费些笔墨,作些记录和探讨。

一、黄宗羲与藏书文化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洲,又号南雷,浙江余姚人。黄氏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史学家,也是大文献家、藏书家。其“于书无所不窥者”,因“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钞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黄宗羲一生足迹所至,无不访书、抄书、购书、读书,这从其所撰《天一阁藏书记》中可见一斑。今不嫌烦琐,移录如下:

崇祯庚午(1630)间,其(指钮石溪)书初散,余仅从故书铺得十余部而已。辛巳(1641),余在南中,闻焦氏书欲卖,急往讯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为售主。时冯邺仙官南纳言,余以为书归邺仙,犹归我也。邺仙大喜,及余归而不果,后来闻亦散去。庚寅(1650)三月,余访钱牧斋,馆于绛云楼下,因得翻其书籍,凡余之所欲见者,无不在焉。牧斋约余为读书伴侣,闭关三年,余喜过望。方欲践约,而绛云一炬,收归东壁矣。歙西郑氏丛桂堂,亦藏书家也。辛丑(1661),在武林捃拾程雪楼、马石田集数部,其余都不可问。甲辰(1664),馆语溪,槜李高氏以书求售二千余,大略皆钞本也。余劝吴孟举收之。余在语溪三年,阅之殆遍,此书固他乡寒故也。……祁氏旷园之书,初庋家中,不甚发视。余每借观,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录而取之,俄顷即得。乱后,迁至化鹿寺,往往散见市肆。丙午(1666),余与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余载十捆而出。……吾邑孙月峰亦称藏书,而无异本,后归硕肤。丙戌之乱,为火所尽。余从邻家得其残缺《实录》三分之一耳。

到了晚年,则“益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则吴之传是楼徐氏”。由于黄宗羲的广搜遍采,所藏“书不可谓不富”,“野史遗集,绝学奇绝,殆不胜纪”。特别是“所藏宋元文集极多”,而“明文集约五六千本”,尤以薛居《旧五代史》为珍贵,号为“天壤间罕遇者”。其藏书处名续钞堂,藏书总量约在十万卷以上。

黄宗羲访书、藏书的实践活动,使他对藏书活动有了深刻的认识,发出了“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的惊世之叹。这三层意思,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作了充分的阐述,引起了大藏书家的共鸣。而其书在其身后的遭际也证明了黄宗羲惊世之叹的无奈。其子黄百家云:“自丧乱以来,提挈而行。丙戌岁一徙于中村,为山兵所夺取,为铠甲者不知凡几。未几,复徙归于家。戊子岁自西园徙于双瀑,为里媪荛儿窃去覆酱瓿者不知凡几,居无何又徙归西园。庚寅冬徙于老柳。已亥秋自老柳徙于龙虎山堂者三年。壬寅,山堂焚,出书于烈焰之中,零落而散失者又不知凡几,复徙归于老柳,秋徙于兰溪,不能一年,复徙归家至今,始得徙于续抄。其间鼠残蠹啮,雨浥梅蒸,而又经此流离兵火之余,盖十不能存其四五。”水余、火余之书后归浙东又一藏书名楼郑氏二老阁。

二、“第一登临是太冲”

余秋雨先生认为,1673年在天一阁历史上是最有光彩有一年,因为它首次让外姓人黄宗羲登上了天一阁,这是范氏后裔作出的明智的文化选择。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相当困难的,因为天一阁已封闭得太久太久。天一阁“自范钦殁后,封闭甚严”。特别是“易世之后,锁钥甚严,家规子孙非合各房不能登楼,不许将书下阁阶,不许私领戚友入琅環福地,门禁之严,等于中秘。故明清之交数十年,楼下蛛网尘封,几绝人迹,徒动学者羡慕窥测之劳”。作出这一决定的是范友仲,我们不知道当时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但后来的历史证明他的这一决断的英明。在这里不得不对他记上一笔。范友仲,名光燮,一字鼎仍,晚号希圣老人,范钦之曾孙,范汝楠次子,恩贡生,康熙十五年(1676)为嘉兴府学训导。生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卒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享年八十五。

今人郑伟章先生著《文献家通考》,记明万历四十一年为黄宗羲登阁年,误。范友仲是清初范氏家族中的代表人物,曾经“葺天一阁诸屋,以安祖译”,发动、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抄书活动。天一阁在清初阁书略有增益,主要也是他的功劳。正因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较显赫,才可以破戒引黄宗羲登阁,并“悉发其藏”,让黄宗羲看个够。

黄宗羲以他自己的学识、人格叩开了天一阁的大门,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荣耀。他该为天一阁做些什么呢?他“取流通未广者钞为书目。凡经、史、地志、类书坊间易得者及时人之集、三式之书,皆不在此列”。从黄宗羲的这段话和他自己的收藏爱好看,他所抄录的仅仅是一个选目,是以宋元文集为主的比较稀有的精品书目。此目一出,“遂为好事者流传,昆山徐健庵使其门生誊写去者,不知凡几”。康熙十八年(1679),友仲之子范左垣廷辅“并前所未列者,重定一书目”,并通过黄宗羲之友王文三求黄宗羲作藏书记。这是天一阁较早的书目之一。今书目已佚,而藏书记仍存,多少为天一阁保存了清初时期的藏书信息。

在黄宗羲登阁之时,尝与范友仲约定:“犹冀以暇日握管怀铅,拣卷小书短者钞之”,虽“荏苒七年,未蹈前言”,但“自后未尝不借其观书”,可见黄宗羲登阁远不止一次。

三、黄宗羲登阁的意义

黄宗羲登阁与他发出的“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一样,具有惊世的作用。这一行动所引发的后续效应,让人不得不对它的意义作一番深思。

1.显示了天一阁的相对开放性。

笔者在《宁波藏书家的人文主义精神》一文中曾指出,私家藏书本因学术所生,为治学而藏,我们不能苛求古代私人藏书家,要求他们公诸士林,因为这在古代是不客观,不现实的。“保守”是私家藏书的根本特点。在私有制社会里,书籍作为私有财产,保守是绝对的,开放是相对的,开放是私有制条件下的相对开放。在一个私有制相对比较发达的农业文明社会里,私人藏书的私人占有性,决定了它的保守性。它承担的使命仅仅是个人和家庭、家族成员的学习、学术需要,没有义务来承担社会责任。即使有极少数古代藏书家有流通借阅之举,那也只是对封建士大夫阶层而言,限于亲朋好友和藏书家之间,对普通百姓来说,从来都是“莫予其事”的。故而在历史上真正对外开放的私人藏书家是根本不存在的。

虽然如此,但宁波藏书家还是具备了一定的开放意识和开放精神。就拿时人和后人都视为保守的天一阁而言,作为私人藏书楼,其在历史上的开放度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大的。在范钦时代,他与许多藏书家交换目录,互通有无,甚至订有“藏书互抄之约”,在亲朋好友间是开放的。范钦之后,虽然“代不分书,书不出阁”,但还是有选择地向一些真正的大学者开放。黄宗羲登阁是天一阁向学者开放的一个标志。“黄梨洲后,万季野徵君、冯南耕处士继往,昆山徐健庵司寇闻而来钞,而海宁陈广陵詹事纂赋汇亦尝求之阁中,全谢山为小玲珑馆马氏亦往钞之。”其他登阁人士还有李杲堂、朱彝尊、袁枚、钱大昕、汪昭、张燕昌、阮元、吴引孙、薛福成、姚元之、刘喜海、麟庆、冯登府、钱维乔、缪荃孙、马廉、赵万里、郑振铎等。有选择地适度开放,这在私有制条件下已很难能可贵了。黄宗羲登阁显示了后范钦时代的天一阁已进入相对开放的历史阶段。

2.开启了学者为天一阁编目的先河。

目录既是图书管理的一种手段,也是诵读之资、学问之本。一般的藏书家都编有书目,天一阁也不例外。在黄宗羲登阁之前,目前所知书目有三种,即范钦亲编《范氏东明书目》一册、范钦重编《四明范氏书目》二卷、范钦长子范大冲等增益阁书后所编《四明范氏天一阁藏书目》二册四卷。自黄宗羲登阁编目后,后来学者纷纷仿效,开启了学者为天一阁编目的先河。大多数目录均是在阁书遭劫难后编的,所谓“凡遭一劫,于是有编写书目之举”,虽然“主编者率师心自用,随意取舍”,但还是为天一阁保留了大量的图书散佚变化的信息。这些书目主要有:清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命汪本校刻本《天一阁书目》十卷,补遗一卷,范氏著作一卷;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刘喜海《天一阁见存书目》十二卷,传抄本;清光绪四年(1878)宗源瀚《天一阁见存书目》;清光绪十年(1884)薛福成《天一阁见存书目》四卷,首末二卷;民国十七年(1928)七月林集虚《目睹天一阁书录》四卷,附编一卷;民国二十一年(1932)九月杨铁夫《重编宁波范氏天一阁图书目录》,不分卷;民国二十二年(1933)赵万里《重整天一阁现存书目》;民国二十五年(1936)冯孟颛《天一阁方志目》一卷,《天一阁藏明代试士录目》一卷;民国二十九年(1940)冯孟颛《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以上胪列的书目,有的编者虽为官僚,也兼学者身份;有的虽不是亲自所编,却是直接指导,具体谋划。作为私家藏书楼,天一阁所编书目较多,为我们保存了大量的文献信息和典籍流传信息。登阁的学者们功不可没,而黄宗羲开了个好头。

3.扩大了天一阁在社会上的影响。

黄宗羲登阁向社会传达了天一阁非不可登的信息,这一信息的迅速传递,使大江南北,尤其是江浙的藏书家、学问家兴奋不已,有许多人要“买舟欲访甬句东”了。访问甬句东的目的自然是登天一阁观书,而观书也不是盲目的,因为已经有黄宗羲的书目可资参考了。原来天一阁“阁书之目,外人终莫测也”。自黄宗羲“以硕望故交尝破例诣阁观览,择其古僻者钞为书目,昆山借录,转相流传人间,始知有天一阁书目”。有了登阁的可能,有了访书的依据,天一阁那种“是阁之书,明人无过而问者”的局面得到了改观,它的社会影响力迅速上升,以至后来得到皇家赏识,享有显荣。

值得一提的还有,黄宗羲的博大精深的学问,也与天一阁密切相关,多次登阁观书,对他帮助极大。近代著名政治家、学问家梁启超曾言:天一阁实大有益于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现代著名的思想史研究家蔡尚思也论述说:“藏书风气大盛,如钮氏世学楼、祁氏淡生堂、黄氏千顷堂、钱氏绛云楼、郑氏丛桂堂、徐氏传是楼,尤其是范尧卿的天一阁,藏书甚富;毛氏父子的汲古阁,前后积书八万四千册。没有明末这批私人大图书馆,清初黄宗羲等人能博览群书,广搜史料吗?”“中国的大学问家黄宗羲,也是和著名的天一阁分不开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以天一阁为代表的一批私人藏书楼成就了黄宗羲。

黄宗羲和天一阁的缘份还不止这些,他的重要著作《留书》就是三百多年后在天一阁被重新发现的。《留书》是黄宗羲的名著《明夷待访录》的姐妹篇,后来失载。它有两个抄本。1673年,也就是黄宗羲登阁的那一年,黄宗羲在西郊管村白云庄甬上证人书院讲学,见到万氏八龙之一的万斯选抄录的《留书》,便欣然作序,这便是万本《留书》。另一是郑氏二老阁本《留书》。慈溪郑氏为文献世家,肇始于郑溱。郑溱(1611~1696),字平之,号兰皋,别号秦川,与黄宗羲同学于刘宗周之门,又同为遗民,相契最深。其子郑梁学于宗羲。郑梁性好藏书,“家中藏书甚富,与天一阁相埒”,家有石叟室、丈七间、半生阑亭,为藏书、读书之所。后遗命其子郑性筑二老阁,以祀宗羲、平之。自后二老阁以藏书、刻书名满天下,延绵七八代。其时郑性和他的儿子郑大节不仅掇拾黄氏续钞堂之残余,而且着力整理、刊刻黄氏遗著,如《南雷文约》、《明儒学案》等。二老阁藏书于民国初年开始散出,后部分归冯氏伏跗室。伏跗室(请参考《冯孟颛与天一阁》)藏书于1962年捐献国家,1983年迁入保管条件相对较好的天一阁新书库。天一阁骆兆平研究员在编著《伏跗室藏书目录》时,意外地发现了黄宗羲《留书》的旧抄本,与《明夷待访录》、《思旧录》合订为一册。就这样,“失踪”了三百多年的《留书》在天一阁被发现了,又一次轰动了学术界。黄宗羲与天一阁就是如此有缘。关于《留书》的详情可参看骆兆平先生的《关于黄宗羲的留书》,文载《文献》1985年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