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孟颛先生是浙东著名的藏书家,又是一位热心整理乡邦文献、致力保护地方史迹的学者,对宁波及鄞县的文化建设厥功甚伟。他因领衔重修天一阁、着力编撰天一阁藏书目和对天一阁历史的深入研究而享誉当时,惠泽后人。
一、冯孟颛与伏跗室藏书
冯孟颛(1886~1962),名贞群,字孟颛,一字曼孺,号伏跗居士、成化子、妙有子,晚年自署“孤独老人”,取“幼而丧父为孤,老而丧子为独”之义。原籍浙江慈溪,从先祖迁居宁波市区水凫桥畔。十七岁时中光绪壬寅科(1903年)秀才,补宁波府学生员。十九岁时其祖父去世,“以孤孙承家”,继承先祖遗业,经营钱业,然终非其志。后接授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参加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任宁波军政分府参议员。民国二十一年(1932)被推举为鄞县文献委员会委员长,从事表彰乡贤、保护文献、文物工作。因业绩显著,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入选“宁波乡贤选举”初选名录。抗战时期,他伏处危城,杜门守士,潜心著述。解放后历任宁波市第一、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特邀代表、宁波市政协委员、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等,继续从事宁波的文化、文物工作。
冯孟颛是一位对古籍文献深有研究的学者,擅长校勘,喜作考订,具有丰富的版本学和目录学知识。他尤其注重地方文献的保存和研究,与马涯民合编《鄞县通志·文献志》人物、艺文两编,协助张寿镛编辑《四明丛书》,经他整理而入《四明丛书》的有唐贺知章《贺秘监集》、宋杨简《杨氏易传》、明黄润玉《宁波府简要志》、清李邺嗣《杲堂文续钞》等十余种。他一生勤奋治学,积文稿十七册,并编著有《姜西溟先生年谱》一卷、《鄞城古甓录》一卷、《晏子春秋集注》八卷、编订有唐元结集《箧中集》一卷、《别录》一卷、《考证》一卷等。
冯孟颛还是近代浙东著名的藏书家。他自幼好学,其父“求恒斋”遗书两千册,读之不足。弱冠以后,即访求典籍,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在清末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政局动荡,科举废,学校兴,社会视古籍为无用之物,故家散出之书渐多。冯孟颛深以辗转流散的古籍文献为忧,摒嗜欲,节衣食,出钱出资专收有用之书,手披目览,拂尘去蠹,修残扶颓,聚散为整,终成大家。历三十年之功,冯孟颛汇集了甬上明清以来赵氏种芸仙馆、董氏六一山房、柯氏近圣居、徐氏烟屿楼、赵氏贻谷堂、陈氏文则楼等散出之书,总数达十二万余卷,另有碑帖拓本四百余种。藏书中颇多善本,达三百余种,其中有宋杜大珪编《名臣碑传琬琰之集》宋刻本十六册,墨香纸润,秀雅古劲,为海内珍品,镇库之宝;此外尚有宋许洞撰《虎钤经》明复宋刻本四册、元赵汸撰《春秋属辞》元刻本八册、明杨循吉撰《辽小史》明刻本一册、清黄宗羲《留书》旧抄本一册、清史荣《李长洁诗补注》稿本二十册、清全祖望撰《鲒埼亭诗集》谢山眉批抄本一册、清姚燮撰《姚复庄诗文稿》稿本三册、天一阁早年散出之明刻、明抄本十余种等等。
其藏书处曰:伏跗室。初名“伏室”,为其从叔冯君木据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中“狡兔跧伏于柎侧”句义而命名,意为伏处乡里不求显,而致力于学。其藏书印有:“伏跗室藏书印”朱文方印、“伏跗室”朱文方印、白文方印、朱文椭圆印各一、“伏趺”朱文方印、“冯群”白文方印、“冯贞群”白文方印、“冯贞群印”朱白文方印各一、“冯群印信长寿”白文方印、“孟颛”朱文方印、“曼孺”朱文圆印、“曼孺”左右环螭虎龙珠纹白文方印、“贞群过眼”朱文方印、“孟颛读过”朱文方印。
冯孟颛一生精力投注于古籍的搜集和收藏,深知古籍聚散之理,从天一阁的历史中得出“书难聚而易散,子孙永保之不易”的结论,因此晚年时常考虑如何妥善处理自己一生心血结晶的伏跗室藏书,使之免于失散、分割或流入他乡。1962年,他病重弥留之际,决心以好友郑振铎先生为榜样,化私为公,嘱其家族将10万余卷藏书全部献给国家。他病逝后,其家属遵照先生意愿,将藏书、碑帖、字画及藏书楼全部无偿献给国家。这是笔者一贯强调的浙东藏书家“爱书以德”、“化私为公”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又一例证。现图书等物均妥善地保存在天一阁内。
二、领衔重修天一阁
中国图书馆的近代化运始于清代晚期。晚清先后发生了三次社会变革运动,即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清末新政。三次变革时间先后相继,范围逐步扩此节史料主要来自冯仲同、冯孔豫《冯孟颛传略》,冯柔宜等《纪念先祖父冯孟颛先生诞生一百十周年》,冯仲同《回忆爷爷与日寇斗争几件事》。
大,程度不断加深。与此相对应,从近代图书馆观念的引进、新型图书馆的兴起乃至全面展开,中国开始了图书馆的近代化过程。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这段历史。晚清第一次社会变革即洋务运动,始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止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一时期,官僚士大夫把目光从中国转向世界,开始走出国到欧美、日本去学习、游历,看到了欧美图书馆在社会中的作用。如王韬、郭嵩焘、郑观应等回国后纷纷著书立说,介绍西方图书馆的主要性质和社会功能,引起了中国对注重服务和利用的近代图书馆观念的重视,为中国创立近代图书馆提供了大量先进的经验材料。晚清第二次社会变革即清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895-1898)间的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所开展的以救亡图存为目的戊戌变法运动。这一时期,先进的中国人接受西方图书馆观念逐渐由考察、介绍层次向实践活动转变,主要表现为创办学会、学堂图书馆。如康有为创办的强学会书藏,被认为中国人创办的最早的具有公共图书馆性质的图书机构。此外,清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1895~1897)全国各地成立了八十七个学会,设立公共图书馆性质的藏书楼达五十一所。各地相继创办的新式学堂,大多也建立了新型藏书楼。这些学会书藏和学堂书楼,从根本上改变了几千年来重藏轻用的封建藏书楼传统,成为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先声,为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晚清第三次社会变革即清政府实行的“新政”,以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始,到清宣统三年(1911)止,历时十一年。这一时期,中国图书馆正式产生了,中国图书馆的近代化进程全面展开。这一时期的主要特点是政府实行“新政”,在宣布废科举、办学堂的同时,也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古代藏书楼向近代图书馆转变的改革措施,使图书馆如雨后春笋,迅速涌现。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我国第一所以图书馆正式命名的湖南图书馆成立,至清宣统三年(1911)辛亥革命前夕,我国公私立新式图书馆已达二十余所,全国各地掀起了兴办公共图书馆的热潮,促成了一大批封建藏书楼向近代图书馆转变。
花费些许笔墨来介绍一下中国图书馆的近代化过程,作为冯孟颛领衔重修天一阁的背景,笔者认为是很有必要的。中国图书馆的近代化进程,其影响是巨大的。宁波虽僻在海隅,也毫不例外。甬上各方面人士也越来越关心天一阁,对天一阁的前途提出种种主张,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即动员范氏“化私为公”;另一种即古籍产权归范氏,但由公家管理,向社会开放。本世纪初的范氏,虽然家族尚算庞大,但早已式微。不过对于一个四百年来享尽了藏书楼荣誉、人称“天一阁范家”的范钦后人来说,十几代人薪火相传的艰辛历程,已足够让世人钦羡,要他们放弃图书和开放图书,使藏书楼转变为图书馆,这是不能接受的,他们决不能让祖上的藏书毁在自己手里,承担不孝的骂名。天一阁的近代化困难重重。可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一次大台风却为社会提供了极其难得的契机。
民国二十二年(1933)九月,一次强台风侵袭甬城。本来对于一个海滨城市来说,遭受台风的侵袭是极其平常的事,可是这次却不同,它危及到了天一阁。藏书楼东墙倒塌,部分藏书受损,整个书楼也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天一阁范钦后裔已窘困到拿不出钱来维修藏书楼了。作为藏书家和鄞县文献委员会委员长的冯孟颛,深感责无旁贷,毅然决定由文献委员会出面组织重修天一阁,成立重修天一阁委员会,由鄞县县长陈宝麟任主任委员,冯孟颛主持实际工作。维修工作的首要任务是募集资金,当年十月七日向国内各文化机关、社会名流、硕彦发出快邮代电,呼吁踊跃捐资,抢救天一阁这一文化宝库。其时共募得(主要向京、津、沪等地热爱乡邦文化的同邑人士募得)捐款银一万四千余元。随后重修工作全面展开。重修工作的第二件事便是制订重修计划。冯孟颛先生为它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主要有:修复阁楼东墙、整修前后假山、增筑亭子、收购流散藏书、迁建尊经阁、建明州碑林、新建一座藏书楼。计划相当完善,特别是迁入尊经阁,改为思齐楼,辟为阅览室及新建藏书楼,都已考虑到增加容量和对外开放的问题,欲把天一阁拉上近代化的轨道。可见他用心良苦。
重修工程自民国二十三年(1934)六月动工,到民国二十四年(1935)底完成,共耗银一万七千余元。原先计划中,除购归流散藏书和新建一座藏书楼因资金不足未完成外,余皆实现。此次重修,挽古阁于危难之中,使天一阁的生命得到了延续。没非冯孟颛先生鼎力、倾心主持这一工作,天一阁在民国年间就书去楼榻了。保护天一阁,冯孟颛功不可没。
当然,此次落架大修,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藏书楼的原貌,在阁前筑兰亭,在阁后迁入高体量的尊经阁,均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毕竟瑕不掩瑜,也丝毫不影响冯孟颛对保护天一阁藏书楼的贡献。
三、着力编撰阁书目
近四百年来,随着藏书的增减变动,天一阁曾不断编出阁藏书目,其数量之多,在历代藏书家中是极为罕见的。主要有范钦编的《四明范氏书目》二卷、范大冲编的《四明范氏天一阁书目》、黄宗羲《四明范氏天一阁书目》抄本、清初无名氏《天一阁书目》、嘉庆壬戌《四明天一阁藏书目录》(传抄本)二册、嘉庆八九年(1803~1804)间阮元《天一阁书目》共十二卷、道光二十七年(1847)刘喜海《天一阁见存书目》十二卷、光绪四年(1878)宗源瀚阁目稿本、光绪十年(1884)薛福成《天一阁见存书目》、民国初年缪荃孙《天一阁失窃书目》二册、民国十七年(1928)林集虚《目睹天一阁书录》五卷、民国十九年(1930)杨铁夫《宁波范氏天一阁图书目录》一册等。这些书目有两大特点,一是基本上在每一次藏书劫难之后,始有编目举措。二是大多因登阁阅书时间的限制,“主编者率师心自用,随意取舍”,有很大的主观性,不能反映阁书的真实情况。且部分书目已“久佚不传”。有鉴于此,在重修天一阁工程基本告成后,受鄞县文献委员会的委托,冯孟颛先生又承担了重编天一阁书目的重任。自民国二十四年(1935)九月起,在范氏后人的协助下开始了编目工作。“贞群登阁编目,侍郎裔孙盈藻、若鹏相助,为理残编断简,纷如乱丝,拂尘去蠹,聚散为整,阅时六月而排比始竟。用赤白黄青色笺题作牙签,以别四部。中间人事,逮二十六年三月草成目稿二十册,阁中所藏悉著录之。”这是冯孟颛在自序中的道白。这部名为《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的书,是天一阁历史上费时最久、记录最全的一本目录,“今次宋元明三代版本为《劫余书目》四卷,清朝见代之作,阮文达公旧名为《书藏目》并《范氏家著目》合为一卷,图像、版片、帖石、碑林诸目、记考、杂录、谕皆、额联、禁牌、志传、抄书约、旧目考略、阁图书景、藏印、人像、物景为附录四卷,散出阁书续有访得者及新著寄藏者为补遗一卷,总凡十卷,名曰《内编》。”
《书目内编》最大的学术价值在于藏书目录的完备和文献的保存。就目录完备而言,“旧目编者随意取舍,如黄梨洲抄目,经史地志类书、坊间易得者及时人之集、三式之书皆不列入。嘉庆壬子目不录医书、地理、算命、风鉴、图书集成。阮文达目当代禁书、登科录、方志、别集未及备载。刘燕庭目校之阮目,增出四百部,而失收者二千三百四十一部。薛叔耘目不录科举、帖括、家传、行状、唱和、劝善诸刻。杨铁夫目失载六百部有奇。今凡插架所有,一律编入。复重之本、水渍虫伤者亦载入”。《内编》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铅印问世。在问世之前,应举办鄞县文献展览会的需要,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先编简目两种行世。包含《方志目》和《明代试士录目》的《天一阁简目两种》的先前出版,挖掘了天一阁藏书的这两大特色,肯定了这两大特藏的价值,冯孟颛可谓慧眼识珠。
就文献保存的价值而言,《内编》附录的内容十分广泛,包括图像、版片、帖石、碑林诸目、记考、杂录、谕旨、额联、禁牌、志传、抄书约、旧目考略、阁图书景、藏印、人像、物景等,是天一阁研究资料的文献集,对后人帮助颇大,迄今仍发挥着极大的作用。
冯孟颛原打算把天一阁散失之书,编为一目,曰《外编》。而“方欲属稿”,则遇“倭寇窥鄞,警报日闻,无心纂述”。于是作罢,以后再未动笔。天一阁迄今尚无此类目录,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四、首倡阁书“五劫”说
“书劫”实为“书厄”,是指典籍图书不断遭受自然灾害或人为破坏而散佚毁失的社会现象。隋代学者牛弘第一次对书厄现象作了历史总结,并提出了著名的“五厄论”,奠定了书厄说的基础。在他之后,后代学者不断注意书厄现象的研究探讨,并形成了以时序排比书厄事实的“书厄史记录派”和分类排比史实、旨在探讨书厄现象的社会历史原因的“书厄论研究派”。前者以明胡应麟和近人祝文白为代表。冯孟颛关于天一阁藏书的“五劫”说,属于以时序排比书厄事实的“书厄史记录派”。让我们来看看冯孟颛是怎样排比天一阁的书厄史事的。
冯孟颛先生认为,每当朝代更迭、社会动荡,或战乱之时,图书极易散佚。天一阁的藏书“五劫”,有“四劫”与此相关。明清易代之之际,阁书“稍有阙失,犹存其十之八。此一劫也。”清高宗弘历开四库全书馆,纂修《四库全书》,向天下征求遗书,“侍郎八世孙懋柱秀才进呈阁书六百三十八种,采入四库。此二劫也”。进呈之书,绝大多数并未发还,对天一阁来说确是劫难,这是由政府行为造成的。道光二十年(1840),“英吉利据宁波,掠取《一统志》、舆地书数十种而去。此三劫也。”关于此劫,最早见于缪荃孙于1909年写成的《天一阁始末记》:“道光庚子,英人破宁波,登阁周视,仅取《一统志》及舆地书数种而去”,只是数量上稍有差异。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入宁波,守天一阁的范氏子孙逃难于乡下,“游民毁阁后墙垣,潜运范氏藏书贱售纸户。侍郎后人邦绥、知县偕宗老多方购求,稍稍复归。此四却也。”据陈登原先生在《天一阁藏书考》中所言,此次偷运之书,一部分为江北天主教堂的洋教士所得,一部分为钱塘八千卷楼主丁丙、丁申兄弟所得,最大部分则卖给奉化棠岙造纸厂作原料,后被奉化一藏书家购去,复毁于火。此次损失可谓惨重。而更惨重的事还在后面。“民国三年,偷儿薛继渭入阁盗书,丧失过半。此五劫也”。由于范氏管理体制的局限,使得薛继渭能从容不迫地按目窃书,1000余种珍贵善本流向上海,辗转为一些藏书家所收藏。后窃贼虽被判刑,但范氏并未追回一本书。经此“五却”,天一阁藏书大半散佚,重要版本和明人诗文别集相继流失,只剩下地方志和试士录二个主要品种了。
天一阁的藏书历经四百余年,流失的次数和原因颇多,极为复杂。但从主要方面来看,冯孟颛先生的“五劫”说,其排比是科学的、合理的,并被后来的研究者所肯定。首倡阁书“五劫”说是冯孟颛对天一阁的又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