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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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洗澡

古人称洗澡为沐浴。沐者,除了“洗”、“清洁”(当动词用)之意外,还有着“虔敬为之”的含义。“香汤沐浴”就是一例,不能胡乱洗洗涮涮便算了事,而要以虔敬之心为之。按照佛教,为庆贺佛祖生辰,每年旧历四月八日为“浴佛节”,便是以虔敬之心所为的一项活动。基督教中有“浸信教会”一支,亦是以虔敬之心作出浸礼,把一切非宗教之身应有的罪孽和污秽涤除。可见东西一样,以“沐”为贵,表示了宗教的虔敬。今人称说“洗澡”,原来的虔敬之意恐怕已经被肥皂泡冲洗掉了。

儒家说“一日三省吾身”,也是带着虔敬之心的。对于属亚热带气候的台湾来说,燠热湿黏的空气,仿佛必须“一日三沐吾身”才够痛快。去年九月回台北,中秋时分湿热犹未退,洗了淋浴,刚把身上拭干,已经在冷气中变得臭汗一身了。我在异国住久,尤其是住在全世界气温最舒爽宜人的旧金山海湾一带,被优宠惯了,回到台湾之后,那种“一日三沐吾身”的信念便历久弥坚。“三省”者,是在晨、昼、昏三阶段作出省思,但“三沐”则并无特别时间解说,应该是因人而异的。中国的成语、谚语喜爱把教条观念或诙谐挖苦的调侃卷在里面,再硬加上一个数目字,比方“三妻四妾”、“三头六臂”、“三从四德”、“三教九流”等等,都是如此。新近听美国朋友告以目前在中国大陆的新谜语,其一便是关于洗澡的。谜面是“洋人洗澡”,谜底乃是中国北方(特别是北京)人喜欢吃的“涮羊(洋)肉”菜式。这当然是中国人的幽默,把人视为畜生了。说到这里,洋人喜欢在洗澡时引吭高歌,特别是在冲洗淋浴时如此。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喷泻砸在胸前(特别是冷水),于是抖擞着拉开嗓门。洋人歌唱用的是丹田之气,其声洪亮圆润。不似中国人唱曲时喜欢憋气吞声,搞出“云遮月”那样子的假嗓,喉中仿佛蕴有何物(痰乎?)哦哦蠕动,唱皮黄京戏某派便是如此,不这样似不觉过瘾。黄梅调女唱男腔,中国人为之痴狂,洋人则摇头深以为难解。这样说来,“打开窗子说亮话”大概洋人多半如此,中国人则爱拐弯抹角,要人听出弦外之音来。

读大学时,住在台北基隆路当年台大第九宿舍期间,澡堂夏天因用水过量,莲蓬头不能天女散花,于是大家多赤身裸体,站在盥洗间用脸盆接水冲洗沐身。当时住在二楼的某文学院研究生,爱唱京剧,每用三个面盆接水,身上涂打了肥皂,双手捧了面盆自头顶上作下冲状,但必待喉中哦哦声心满意足时方才放手。常常咿呀久之,而后突然放水,前后三面盆倒下,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有人衣履整齐只站在水槽边洗面刷牙的,难免身上遭到洪泛,于是三字经国骂台骂都有。我在前面说过,中国人唱皮黄京戏爱用云遮月的假嗓,那位仁兄醍醐灌顶的结果,一阵哆嗦,竟然荒腔走板,愁云惨雾,月已不见了。

第九宿舍的工友老沈,苏北退役老兵。每到冬天,便于星期一、三、五日晚上烧热水供同学们洗澡之乐爽。“洗澡啊!洗澡啊!没有人哪!”披了黑棉大衣,瑟缩着在走廊上吆喝。那声音如今我于洗澡时仍往往回响在耳际。把钱塞在老沈手中,去澡房冲洗一快的温爽,至今仍留在身上。

我幼年住在贵州省安顺县。战时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每日买水度日。洗澡因此不是每天的享受,大约三日一次吧。用一大木盆放在厨房地上,父亲先浴,洗毕由大哥、我、三弟、四弟轮替。换人不换汤,待我沐洗时,盆中水已呈乳白色。梁实秋先生在其《洗澡》一文中曾说:“成年之后,应该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乐。”可惜我未成年便已知晓,而且毫不认为是“人生一乐”。

幼时“香汤沐浴”洗“盆塘”的景况,一直到了一九四九年自南京到了台湾才稍有改善。次年父亲的服务工作单位“故宫博物院”自台中市移往台中县雾峰乡北沟村乡下。公家建了员工宿舍,为顾及同人家中用水方便起见,修筑了一水塔,用马达将附近地势较低处的一条小河的河水抽送塔中。同人家中装设了水龙头,因陋就简的自来水便大功告成。因为简陋,有时打开水龙头,流水潺潺声中,小虾小鱼都随流而下,在水槽中俛仰遨游。想着它们经过了细狭的水管,攀过高塔,居然重获自由,也替它们兴奋。虽然它们仍不知尚在人们掌控之下,以为已返回清溪流水,我漱洗前先为之事便是拯救这些“灾民”。将小虾小鱼盛放在水碗中,运到溪边放生。但是,洗澡时,便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了。反正我冲澡时既不哼唱皮黄京戏,亦不引吭高歌,索性闭口闭目一语不发,眼不见为净。

中国人惯于在晚间入寝前洗澡。一日积垢,雪之而后快。平舒在床,可以做个好梦。从卫生观点来看,这也似乎说得过去。然则,洋人惯于早上洗澡(淋浴),惺忪起,冲洗一快,整日精神便都提抖了起来,这可能跟“实用”主义多少有些相干。洋人于此际,更刮须剃毛,大整彻底,这样的洗心革面、彻底为人的作风,特别于电视上所见,常给我杀猪拔毛或杀鸡宰鸭之后用沸水脱毛方式的感觉,这似乎也可以说是洗澡的触类旁通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