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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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消夜和其他

“一日三餐”的说法,究源起何时,似乎无人注意过。古人早饭称“飨”,晚饭曰“飧”,仿佛日进两餐。古诗中动辄有“努力加餐饭”之句,只备言吃饭之重要,而未说是哪一餐。当然,我们也难想象在“飨”与“飧”中间加上一顿“午餐”的。古人生活比较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力的人依常情来推断,恐怕是吃罢早饭出去干活儿,劳动一天回家再吃晚饭,不会带“便当”的。至于劳心的人,则更全凭臆测,无以持据了。不过,吃过早饭,等日落为炊,其间似也无甚令人操心的事,既不操心,按照现代生理学说,就是不会消耗能量,能量既消耗不掉,便无饥饿之可言。所以,劳心人在远古,大约也是吃两餐的。这样看来,“一日三餐”,至少不是久远的事。文明推展,人类生活日趋繁杂的结果,心劳力绌,消耗大量体内能源,八小时工作期挺不过去,中午时分就非得来点什么不可了。

一日三餐,姑言之其为晚近产物,似无不当。反正其来有自,久之乃成为一种挥之不去,又复不可抗拒的精神负担。此话怎说?谚云“三餐不继”(“不继”二字稍嫌过雅,大概是跟乞食的陶潜,或虽“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仍“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有苦辛”的杜工部员外郎具有相同的惨痛经验的后人,“以文饰非”的做法。其实,如果平铺直叙,就是“三顿饭还没有着落”罢了),这“三餐”俨为“小康”与“贫贱”之分野,可以用为衡量某人起码经济生活的尺度。然则,三餐的质与量究竟如何,仍待论定。就常识而言,“粗茶淡饭”,使颜回都不改其乐的箪食瓢饮,理应已足。当年在长江下游一带某些大城中,颇不乏专爱讲求头面之人,其于衣食住行四事,唯“衣”独尊,气派轩昂,而一“盖”其余。三餐喝汤,一夕萧索,这类人的社会地位,便很难归属的。

文明进步,民生日殷,现代人的遭际胜过前人多矣。非但三餐无虞,更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现象。家家食肉,户户有鱼(余),一日三餐,已失去其为物质生活水平判断标准的作用。但是,在“科学”的检验尺度之下,它却像是被大法官裁决的如山铁案,“凡我子民,一仰周知”而毋庸再议了。于是,爱吃零嘴的人,虽说积习难改,而在炯炯的科学眼光下,遂如鸡鸣狗盗之辈一般,常自惭形秽起来。因患肠胃病而食无定时,一生苦恼的人,更仿佛触犯了大法,罪不可逭,只好逢人谆谆劝善,使勿蹈覆辙,以免落得如此下场。然则,也偏有专向科学挑战的狂徒,怙恶不悛,在一日三餐之外,续上“消夜”,以“其奈我何”的姿态出现。这种大胆之人,大概是了悟连科学也奈何不了“人生几何”的道理,而不愿墨守成规,索性自暴自弃,抱着“能吃即是福”的信念,及时行乐的。

我对科学,向来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当今之世,科学已经把凡人送上西天,造访广寒,对饮吴刚了,不由你不肃然起敬。但是,如西方语言学“变换语法”(Transform ationalG ram m ar)学派,根据语言本身约定俗成的规律,把句法表面结构以若干科学符号来交替变换,要证明语意上也有与句法上相同之结构,从而找出语言的句法来,这种缺少先有语意,发之而有语句,不能先由句法表面结构入手,反求语意的基本常识,把语言学的研究带进了死胡同的科学方法,我是说什么也不表苟同的。基本上,我乃性情中人,我感谢科学的造福,也钦佩科学的理性,但我却不能仅靠科学与理性而活。到了“以理伤情”的地步,我就“蛮不讲理”了。比方说,我决不因为“胳膊粗”(N eilArm strong)先生在月球上留下了人类第一个不可磨灭的大脚印,便在惊叹之余,于捉笔为文之时,但求科学的“印”证,而将“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那样千古传诵的潇洒佳句,用“原子笔”从赤壁赋中涂掉。再比方说,我也决不因为医学界尚寻找不出导致癌症的斩钉截铁原因之前,就平白无故听信医学家们所罗列的一大堆“可能性”,而牺牲了口福,杯弓蛇影,成天茶不思饭不想地那般“但求无过”地犯神经!

既然如此,理性与情性,似乎是不可偏废的了。在不过分“矫情”的原则下,把生活装点安排得洒脱些、趣味些、诗情画意些,孰云不可?现代人的生活,拜科学之赐者良多,相反的,对科学让步,甚至受科学荼害者亦复何其良多。科学要僵化人生,要支使理性干介生活,扼杀情性,已经非常严重了。但觉一己因应之道,固首先应徘徊于理性、性情之间,要者,必利用科学而万勿为其所制。生活是要个人经营的,这是天赋人权,不可轻弃。至于要如何方能使生活洒脱些、趣味些、诗情画意些,因人而殊,不得以数学公式强加于人。我自己的办法是:培养“嗜好”。

“嗜好”者,“寻乐子”也。此处所谓“寻乐子”,意乃“寻找使人精神有所寄托,养心怡性的趣味”,是自求多福的、是合理的、是讲情调的、是有情操的、是健康写实的;而不是非理的、“非礼”的、贻害予人的、低级的、物欲的、动物本能的。“嗜好”一词之英文对等同义语是Hobby,按我手边的这本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字典,其定义为:An occupation,activity or in terest as stam p-collecting or gardening,engaged in primarily for pleasure。中译简约之,即是“大凡寻找乐趣以资消遣之道”。按《辞海》,“嗜”字解作“喜之也,贪欲也”,易使不肖分子误入歧途,以至于沉溺不可自拔,或“寡人有疾”,或“玩物丧志”,所以在“嗜好”条下又加按语:“按俗称嗜好,多指烟酒等耗财伤身之事言。”这样看来,中、英对“嗜好”一词之义,虽未尽善,要紧的是端看是什么样的有心人了。英文在解释中例举“集邮”“庭园艺术”等雅趣,是比《辞海》有发人深省和指点迷津的作用的。

“嗜好”之义既明,请以饮食为例阐述之。我们现在回到一日三餐之外的消夜,倘若把它当做一种嗜好来看,换言之,一件富饶风趣的雅事,那似乎就根本与科学无关,而也并非“君子弗为”的了。所谓自得其乐,拿消夜来说,其实是一种内在外在谐调的巧妙配合产生出来的效果。先言内,第一,不能怕麻烦,故而不可有胡乱抓取食物吃了睡觉的心理;第二,不能心存纯实用主义的疗饥态度,狼吞虎咽之后蒙头大睡;第三,不能举棋不定,有既想吃又怕临睡前吃东西不消化有碍卫生的灵肉交战过程。其结果不是因有后顾之忧,不能吃得尽兴,便是怅怅然抱恨登床,一夜难安。次言外,消夜是小规模的视觉、味觉,再加上感觉上的享受。宜小不宜大,不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小菜数色,以小盘盛放;宜淡不宜浓,油腻重味万不可,清淡爽目最好;宜精不宜多,重质不重量,荤素配合适当,以风味独具胜,切忌于斑杂。内在外在匀称之后,气氛已具一半,于是乎,宜慢不宜快,细细享用,就会觉得乐在其中,很是惬然了。

其实,洋人也有消夜一说,Mid-nightsnack是也。但是,按Snack一词,意为“快吃”,这就与我前面说的“宜慢不宜快”原则违背。午夜腹鸣如雷难挨,饥不择食,信手取现成东西填肚子,吃了了事,这仍是实用主义作风。洋人消夜,有时去Pizza店大嚼,有时吃面包夹牛肉饼,佐以大瓶啤酒。在家消夜者,多饮冷牛奶大杯,吃“气死”(Cheese)糕饼点心,否则,来碗冷牛奶泡制麦片米花,或弄个三明治,都是冷食。其目的还是疗饥,不讲气氛。中式消夜则不然,一则不一定非吃不可,故非纯实用主义,而系理想主义,要吃气氛,求其观感舒适。最大不同处,是以热食为本。这“热”乃“情”之源,吃的艺术因以发挥极致。“冷”是理性的、知性的,也是科学的;“热”是情性的、感性的,也是艺术的。呜呼,华洋之别,连在区区消夜小事,一尚智,一求趣,竟也昭昭然若是。

自从“赛先生”“德先生”移入中国,喧宾夺主,霸业赫赫,算来也百余年了。巨者如政经、社会、国防,甚至家庭,都起了革命,细者如民生方面的衣、食、住、行,在在也摩而登之。我倒不是迂腐冥顽,在我们生活逐渐僵固,在机械化过程中不自觉的今日,也该着实需要“情”的艺术滑润作用了。基此,尤其在我们“民以食为天”的社会,三餐之外,偶加一餐消夜,又何必视之为畏途,宁可让笃信科学为神明的洋人,硬把我们弄成“汝怕他”(Robot,机器人也)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