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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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消化“时间”

“时间”一词,中外古今谈论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大体来说,似乎大家都对这可以白拣而不必负担费用的东西,表示出高度的敏感。洋人“时间”即是“金钱”的说法,更把这虚无缥缈的玩意估上了无穷身价,让人在白白得来功夫之后,复有一本万利的念头。我在此言“消化”时间,意指大多数人对“时间”只是敏感,却并未实然掌握住,于是徒兴“时不我予”之叹。“消化”也者,是说掌握住了时间,虽云其滑不溜唧,稍纵即逝,终究还是与它有沾肤之亲。

我对时间的认识,是在小学时代。那时国文课的作文,老师经常以此为题要我们发挥。说到发挥,倘若胸中没有相当的储备,是无可发而挥之的。于是学生常求救于坊间书肆,买来“作文范本”一类书籍,捡拾精言慎语,什么“光阴如白驹过隙”、“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等等,这样没有内容的成语俗句,其实多半都被老师的大红笔涂抹了去。当时对“时间”感同身受的情愫实未发生。对于古稀之龄的人,仿佛他(她)们都是上古遗民,在时间上何其遥远。可是,转眼弹指之间,自己已登花甲,而正朝着那“古稀”之境奔将过去了。岁月如流,大概是只有进入老境者才兴有的慨叹。

这样的时间流逝,等到对它引发起无穷感慨来,已是比较成熟的岁时了。我在初中时候,学会的一首歌《垂柳》,内中有这样几句:“门前一道清流,两岸种着垂柳。风景是年年依旧,只有啊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当时还没有深切的感受,只觉得那歌声似乎有些凄凉,好像含蓄了无尽哀怨。等到上了高中,读到孔夫子站在川边吟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才兴起“时不我予”之叹来。这期间时间的转换将近十个寒暑,大概也就是我所说的对时间的“消化”了。再后来上了大学,读到词句说:“流光容易把人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觉得这真是对时间飞逝的绝美描写。

于是乎,从该时起,对于时间的消化,有了长足的心领神会。中国人的一些俚语俗句,比方说,“稍安勿躁”、“别想一口吃个胖子”、“功到自然成”、“小不忍则乱大谋”、“事缓则圆”、“吃亏是福”……等等,皆系“消化”了时间以后掷地有声的说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现代人看这样的俚语,终觉不免过于消极,但这正是消化了之后发自肺腑的声音。你不大而化之如此自嘲,又能如何?“长线大鱼”的解说,是中国人的独门功夫,洋人常不得其解。他们的哲学就是要速战速决,要抓大鱼不是用长线,而是要另有计划方法。一般地说,他们认为钓鱼非常可笑,完全是糟蹋时间。中国人的看法则全然不同。我们就等着一两个小时之后,大鱼一口吞下钓饵,提竿待鱼出水面的最后胜利,那样的快慰是无以取代的。简言之,洋人着眼于win the battle,而我们则意在win the war。

再拿“结婚”来说,这根本就是所谓的一揽子买卖(整批交易)。好像橘子论袋卖,有好有坏,不得挑选。洋人也有package deal一说,但是他们并不愿意用在结婚这方面。他们认为两个人结婚,一旦发觉对方的弱点一个一个暴露,他们不用“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态度,再加上个人主义精神的作祟,于是尽快下堂求去。中国人说“百年夫妻”,他们只能摇头。所以说,中国人对结婚的认识,就是肇因于“消化”这种对时间彻底的消耗,乃是win the war的必然作为。

中国人好作“方城之战”(打麻将牌),也是此理。八圈下来,人仰马翻,天昏地暗,腰酸背硬,也许已经输掉了千把元了,可是就盼着有在临了时和一把清一色满贯自摸的高狂过瘾。那一刹那的欣快,恰似翻了的马又四蹄腿挺地载着你狂奔而去了;大地忽然明亮,霞光一片了;腰酸背硬的景况倏然不药而愈了。梁实秋先生在其《听戏》散文中这样说:“觉得在那乱糟糟的环境之中熬上几个小时还是值得一付的代价。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觉得那抑扬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为之舒畅匀称。……受半天罪,能听到一段回肠荡气的唱儿,就很值得。”正可以拿来作为最好的注脚。吴鲁芹先生曾这样描述美国人的通性:“他们做人的美德,有谁愿意如数家珍的话,一下子也数不完。但是‘藏拙’则不在其内。”真是肯綮之言。他还批评美国人所谓的“中国通”说:“美国人自命为中国通的为数不少。中文真弄通了的,可真是凤毛麟角。……尤其是青年记者、青年外交官,以为学了一年半载的华语,满够闯江湖之用了,于是抱了大无畏的精神勇往直前。”我在海外栖迟教导洋人中华文化久矣,颇有同感。洋人就是没有等待“消化”的这份雅兴。他们(尤其老美)就是要“快”,以为慢了就是损失。他们有fastreading(速读)一说,一目二十行似乎都可以。但是,究竟消化了多少,则完全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