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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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杯

杯在最早时是用以饮酒及盛放羹汤的器皿,其作为茶具,恐怕已是唐以后的事。我幼逢丧乱,漂泊西南,在其地僻远且贫的贵州,连记忆都是贫陋的。比方说,家中装饭盛汤喝水用的都是粗瓷碗,只有大小不同,印象中并无杯的存在。

当时饮酒饮茶所用也都是碗。我家紧邻就是一片酒铺,沿着柜台坐喝的顾客,用小碗饮酒,下酒物有花生、豆腐干和茴香豆。父亲在家饮酒也是用碗,体积小些而已。至于饮茶,县城里的店家、士绅宅子和官衙府第,以及戏园子里,都用带托盘有盖子的“盖碗”,仍不用杯。一般苦劳工农就都两手捧着大碗牛饮。

第一次见到且使用陶土烧制的杯已经是入川以后的事了。抗战胜利次年迁渝,才看见细致的瓷杯。那时住在南岸的海棠溪向家坡,是国府贸易委员会还京前在渝旧址,我们家住的就是原该会委员长的官邸,可以说是自有记忆以来父亲生前分配到的最好的公家房子。贸易委员会是阔衙门,委员长官府留下一批高级器皿自也不是意外。器皿除了整套瓷器外,还有玻璃杯,那也是平生首度见到。

玻璃原系西方产物,用来制杯输入中国,便成了舶来品。从清末民初一直到六十年代初期,在一般人心目中,凡是舶来的日常用品都代表一种不凡的身价,而用这种东西的人也就有了不同凡俗的高级身份了。崇洋心理,人皆有之,原因是自己不行,这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不知发愤图强,迎头赶上,而一味崇洋到底,就另当别论了。

六十年代以前,大凡是个有骨头的中国人,都或多或少具有几分崇洋心理的。说是“正常”现象,大约并不过分。至于无骨崇洋,虽属可悲,却有一提之必要。此种心态的外射,便是跟任何洋人、洋事、洋物攀上关系以炫耀自己的“挟洋自重”。比方说:与国人说话不时来点耸肩、摊手的洋架子小姿态是一种;在国人面前爱夹吐几个全无必要的简单英文词语,或总说“如果在美国就如何如何”是一种;在公众场合故意展读洋文书报是一种;前数年大陆青年讲时髦,戴着连厂牌标贴也不拿掉的太阳镜而作美不自胜状是一种;而用高玻璃杯沏茶,不幸也是一种。

玻璃杯是洋人用来喝冷饮料的器物,我们却倒行逆施,放茶叶其中而以沸水沏之,也只好任由洋人摇头苦笑,冷嘲热讽了。谁是有此种匪夷所思(crazy idea)创意的始作俑者,虽然已无从稽考,我对这个事情可始终抱有“打破砂锅”的态度和兴味。试想:香茗一杯在手,徐徐啜呷,齿颊留香,神清气爽,本是优雅闲适的大享受。却不假中式茶具以兴,偏要用玻璃杯,高不可攀、滑不溜唧、无把无托,既不易掌握,又烫手炙唇,难于啜饮,除了可以解释成“庸人自扰”之外,实在找不出合理答案,于是乎我就归之为一种崇洋心理的现象了。

有事实为证:明知此法荒唐愚蠢,竟无人提出异议或痛斥其非,而百人摹之,千人效之,万人从之,就默认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它是一只代表了真、善、美,象征着高度科技文明的洋玻璃杯,谁会甘愿受苦受罪而乐此不疲?当年台北有一类崇尚西俗的行为派文化人,在居家休闲纳福时刻,也绝不放弃分秒可以表现讲求效率、积极振作精神的机会,西装革履、打了领带,端坐室中以示现代文明。这跟在玻璃杯中注入沸水沏茶,大约可说是一种心情、两样表陈。

近十多年来,台湾在经济上的腾跃猛晋,把物质生活的水平推展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一般人的崇洋心理已被乐观的自信渐然取代,生活素质在观念上进步了多少我不敢说,也不确知。但至少以玻璃杯沏茶的现象不似当年那么彰彰在目了。时下在奢靡浮嚣的气氛中,居然有人意识到“土”的可爱,至少有茶艺馆的出现不让咖啡店专美,至少教育了有限的人,让他们知道用玻璃杯沏茶必须等待热度减退之后方可牛饮的粗糙。

用杯喝茶既如上述,饮酒方面又如何?

如果把饮酒一事视为一种艺术性的文化活动,平心而论,西洋人是较之我们精致进步,同时也多彩多姿的。且抛开酒的种类名目不说,饮时所用器皿,便十分讲究,某一类酒使用某一种杯是有一定的。不幸的是,我们崇洋效学西方的结果,总不是整批全套,而系断章取义,或任选一二。比方说,大量制造汽车、进口汽车而不建停车场,以及不用小口大肚专为饮白兰地用的玻璃杯饮用白兰地;不是像洋人浅斟慢饮享受此酒,而是用沏茶的玻璃杯满斟之后连连干杯,等等等等。

洋人还有一种杯,是烹调时用来量计调味料的“量杯”。依区区之见,此物最宜向国人推广,除了供厨房烹饪之用外,不时量量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是好的。在饮茶饮酒方面若能做到有模有样、中规中矩,就功德圆满了。